作者 | 陈哲,俄亥俄大学
近期,亮相柏林国际电影节的跨学科项目《列夫·朗道(DUA)》引发了很多讨论。目前来讲基本有三种反应:
以国内为例,相当一部分年轻影迷通过社交媒体略微了解了《列夫·朗道》, 并对它的制作方式表示新鲜和好奇,比较平滑地买账了《列夫·朗道》是真实的“楚门的世界”这个盛誉。
另一部分观众了解,甚至亲身体验后,对《列夫·朗道》的过分真实和所谓的“越界”表示反对。认为其电影分支长达三年的不出戏拍摄,导致了演员们难以治愈的创伤。这类观众的典型代表如那几位写信抗议的俄罗斯记者。
最后一类就是对《列夫·朗道》并没有过多关注,基本没有参与讨论和评价的。像是在美国,几乎没有主流媒体对本片有所提及。
《列夫·朗道:娜塔莎》(DAU. Natasha)
似乎这种分歧又一次与地理位置和文化背景有关。相比于国内的观众,欧美国家更早接触过类似《列夫·朗道》的项目。
1997年,荷兰便已经创作了对抗性真人秀《老大哥(Big Brother)》。美国在2000年买下此秀的版权,到如今已经制作了21季。参加者与外界完全隔离,在一间特殊的房子里通过比赛赢得奖金。
更直接的例子,《楚门的世界》,在1998年就带着超前的历史观上映了。关于楚门设施是否是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还是一个艺术作品,或者两者兼有,以及楚门受到的喜爱与创伤,欧美国家有一个更方便的讨论环境。
《楚门的世界》剧照
我要介绍的这个项目在20年前出世,或许可以帮我们更加深刻的思考类似的议题。
2009 年,一部名叫《众目睽睽(We Live In Public)》的纪录片上映,它讲述了互联网先驱乔什·哈里斯(Josh Harris)的人生经历和他所作的一系列和互联网(network)有关的创业项目和“艺术作品”(乔什自指)。
乔什的一个项目,安静(Quiet), 就真如楚门的世界在现实中的演绎。
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下乔什·哈里斯。
乔什1986年他建立了社群网站土星通讯(Jupiter Communications), 其特色的在线聊天室功能在互联网还没有普及的当时具有先驱意义。那时的乔什,已经在通过从用户反馈回来的大数据来引导公司决策。
乔什除了先知一般的眼光和年轻创业者的冲劲,更有自己狂野的一面:他在土星通讯上开设具有软色情性质的聊天室。除了吸引了更多的用户和利益,乔什更想通过即将开始急速发展的互联网科技来进行自己关于所谓人性的观察。
1994年,早已成为百万富翁的乔什建立了虚假网(Pseudo.com)。Pseudo可以意为“骗人的,冒充的,尤指表面上看似一回事但又是另一回事的事物”。虚假网, 作为直播网站和实时聊天互动的结合,提供了互联网发展的一个相当有潜力的方向,于是乔什开始成为那一代人的领袖。
他的下属们相信互动电视(interactive television)就是互联网的未来。第一批网红也应运而生。乔什的工作室里,有几百个网络明星(Cyber Stars)。乔什给了他们一个简单的要求:随心所欲。
乔什在镜头下洗澡
但是乔什还是离开了虚假网,他想当艺术家。
于是,为了实验人类在被网络监视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乔什在1999年12月倾尽钱财开启了名为“安静”的项目。报名者在通过过分详尽的背景调查后,便可以“幸运”地穿上表演服, 在这个地下社会生活一个月的时间。
这里提供免费的食物,酒水。每个参与者都住在小型的胶囊床位里,彼此之间没有距离和隐私。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摄像机下,通过互联网直播给无数观众。不论是进食,社交,还是沐浴,排泄,暴力,性活动,受到审讯,每一种行为都被巨细靡遗展示。
同时,每个人的床铺都配备了一个显示器,所以参与者自己也可以作为观众挑选自己中意的“频道”观看。
配备显示器的胶囊床位
这个地下社会以“自由国度”为标准建立,标榜可以满足参与者的一切需求。小教堂,安保,心理咨询室,毒品,打靶场一应俱全。
乔什操控着所有参与者的私密时间,每个参与者自称为安静国的公民。他们像是知道真相的楚门,表演着,放纵着,又相信互联网将帮助他们变成巨星。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或许是他们的自我(self)。在乔什控制下的不间断监视和封闭式的自由迫使他们放弃了个人空间,并沦为类似法西斯主义的牺牲品。当监视变成常态,羞耻感就不再有意义,这个地下世界每天都变得愈加疯狂。在这个没有隐私的空间内,被戳破了个人空间的人反而彼此疏远,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名为自己的疆界。
乔什发现了:互联网改变了人类本身,相比于羞耻,他们更加渴望出名。乔什就是屏幕后面的神之巨手。项目导演借鉴奇幻大陆之名,将乔什称为奥兹(Oz)。也有人将他类比为互联网时代的安迪·沃霍尔 (Andy Warhol), 将安静类比为安迪的工厂项目(The Factory)。
参与安静项目的少年
千禧年的末日预言,让美国1999年12月末的枪支贩卖量大涨。有许多人认为他们应该找一个藏身处武装起来保护自己。安静的跨世纪夜是充满享乐的,因为它的公民们早已准备好了。2000年1月1日的上午10点,失控的安静项目终于被叫停。
然而,乔什他已经得到了自己寻求的答案。
2000年秋天,乔什和自己的女朋友开启了他们自己的直播项目。后来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他沉积一段时间,说自己屏蔽了一切社交媒体的信号。如今他又回到美国西岸,开始新的项目。他就像楚门,把自己地人生活成了一场秀。不同的是,他自己控制着每一集。
我认为乔什是幸运的。他一边引导着互联网的发展并被赋予“神”一般的力量,一边又是那个激烈的年代独有的产物。
从他给自己的项目命名的讽刺感中可以看出来,他着实有自己犀利的眼光。他预言了如今人们对网络关注的渴望和对隐私泄露的恐惧。他说人类终将成为被监视的互联网奴隶。就像他开设安静时说的 “一切都是免费的,除了我们捕捉的你的影像,那些东西,为我们所有(Everything is free, except the video that we capture of you that we OWN.)”。
哈尔科夫实景照片
眼观项目整体,《列夫·朗道》作为一个大型企划,带有交互性,带有传播性,又有着表现(representation)的本质。它是一个“楚门”式的设施,着实的影响了内部人员。从电影的角度看,它近乎完整的对现实(reality)的表现或许意味着巴赞关于完整电影(Total Cinema)幻想的可能性。
在2020这个年头,当许多人类已经把互联网设备当作自身的一个体外器官,《列夫·朗道》, 从内容的历史回溯上和自身形式两个方面,把我们拉回了电影理论的原始愿景。
这或许是历史的回环。
早期电影理论,新媒体,以及两者之间的现代电影和互动艺术之间种种有趣的联系,可以带给我们关于艺术,多重身份,以及所谓人性的崭新启示。
《列夫·朗道》的镜头呈现
而安静,作为一个20年前的项目,在互联网开始浸入人们生活的时候,给乔什一个成为楚门本身和成为楚门制造者的机会。
这个双重身份,很像是导演这个既在戏中又在戏外的角色。他们一边引导着整个作品,赋予演员角色身份,一边又游离之外,抽离的评价他们。
从参与者的角度来看,“安静”的参与者和《列夫·朗道》的演员有很大的区别。
在相似的设施内,前者体验的是自我身份在新环境下的变化乃至泯灭,而后者更倾向于主动地用角色身份去替换自我身份。
从《黑天鹅》《死亡实验》,到《列夫·朗道》,似乎都在讨论演员,甚至人,应该用什么样的尺度去实施体验派或者另一个身份。而“安静”项目和《列夫·朗道》的共同点,就是施加在参与者/演员身上的外力带有独裁性质。
在《列夫·朗道》项目中出生的婴儿
乔什和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Ilya Khrzhanovsky),作为被信任的导演,不但没有给予参与者应得的人格保护,反而为了自己的“艺术”作品,极端地将工作伙伴当成了消耗品。导演和演员之间理应是相互合作,相互成就的。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需要“伤害”,但是这个伤口的深度,不应该到留下疤痕的程度。在演员,一个天然带有多重身份属性的职业,主动放弃一部分自我去演绎和成就艺术的时候,导演理应替演员去保护他们抛开的自我。
可是,至少现在我还无法清楚地告诉你这个尺度。
就像我无法回答你库布里克在拍摄《闪灵》时暴君式的对待演员谢莉·杜瓦尔(饰演温蒂)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