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怀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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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历史的书缝里见到他时,他正端着一杯酒。不是在相州村外拜别母亲,也不是在杭州金殿拜将封侯,更不是在朱仙镇外拜祭阵亡将士。

  他在牢门内。这一年是公元1142年。

  这一年也是绍兴十一年。

  我想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令后人无限扼腕叹恨的除夕。苏子美虽有汉书下酒的美谈,他若能读到此事,恐怕也要掷杯恸哭。

  除夕该喝屠苏酒——

  “见屠苏想起了黄龙痛饮,满江红班师诏历历前尘。”

  此时他本已无须再拜谁。实际上当时几乎所有饱读诗书,袖手风月的士大夫都欠他一拜。而且有四个人一拜就是拜到如今,拜得青山有幸,白铁无辜;拜得秦之一字,虽有六合一统,车书混同的功业,却终遗千古一愧。

  他一杯饮毕,虽然须发凌乱,满面血污,却还是踌躇满志模样。

  他是要写诗吗?

  我当然读过他的诗,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读过他的诗。人言不读苏辛,不知纳兰局促。娇妻美妾富贵闲人的性德公子且不去说他。东坡既有“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的忧患,为何又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虚无;稼轩既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抱负,为何又有“却将万卷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颓唐。

  其他人的诗,让人读不懂,又读得懂;读不懂时,只要想到纵然潘江陆海的才华,也不过集于凡俗之身,会有迷茫彷徨也会有自鸣得意,要美女美食,也要掉书袋,不懂处也就豁然开朗。

  就连杜工部故作谦虚之余,还要酸溜溜地来一句“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唯有他的诗,是让人读得懂又读不懂。他的诗永远只有一个主题:还我河山!坚定而明白,像是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也像他征衣上的箭痕。

  他从无自我勉励之语,因为这个人从未有丝毫地软弱和动摇。

  但也令人难以索解:写这些诗时,他难道竟已近乎神?尽管身后,他确已英灵成神。

  更令人难以索解和难过的是,千百代之后的今天,竟然开始有人说他死得并不冤枉,就连那跪拜着的奸恶嘴脸,也不过是皇帝的代言人和替罪羊。

  可是历史到底是什么呢?历史并不在史官的手中笔下,并不是金殿深宫中一家一姓的倾轧,而在每一个最幽深贫困的巷子里,是每一个升斗小民的艰难生存。沦陷区每天上演几十万家破人亡的悲剧,难道竟比不上这区区三尺龙椅由谁来坐的牵扯。

  狱卒来了,说是要宣布他的罪状,让他认罪伏法。

  他起身,镣铐在地上拖过,那声音像极了哭诉。

  自此,半壁江山再也收复无望。终致崖山之败,亡国复亡天下。

  自此,我们的民族将有对文化轻视甚至践踏的传统,至今难复。

  自此,我们的民族性格里再也没有汉唐的自信和血性。元明清三朝的暴虐鞭挞,越发使中国人变得畏缩,变得麻木,变得宁愿在酱缸里发霉,也不愿振臂一呼。

  这个除夕,难道不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除夕。除夕过后,将迎来最黑暗困苦的年岁。

  “岳飞叉手立正!”文臣轻蔑,宦官嬉笑,区区小吏也借这机会抖抖威风。

  满纸满页,尽是荒唐无稽的诬陷。

  他闻言悚然而惊,不知是否想起离家前的晚上,母亲借着微弱烛火,在他背上刺字。

  于是他默默脱下上衣,露出他一生的诅咒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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