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鹏：黑死病导致了英格兰中世纪农民起义？丨文化客厅
黑死病对英格兰的经济和社会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农民是如何组织起来与英格兰统治者对抗？3月6日，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邀请了陆大鹏，与大家聊聊黑死病后的英格兰中世纪农民叛乱。
记者 | 徐悦东
1381年夏天的农民起义是英国历史上最血腥的事件之一。黑死病对英国的经济和社会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面对英法百年战争造成的沉重税负和黑死病之后的严苛劳工法律，默默无闻的农民如何组织起来与统治者对抗？年少的查理二世在处理这场危机中又学到了什么？1381年的英国农民起义者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吗？
3月6日，疫期特别策划的第三期，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邀请了《血夏：1381年英格兰农民起义》译者陆大鹏，为读者讲述“皇室与贱民——黑死病之后，英国中世纪的农民叛乱”。
01
英国的抗税运动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
陆大鹏介绍道，《血夏》的作者丹·琼斯是位八零后，他是剑桥大学毕业的一位历史作家，同时他也是一名体育记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已经出了他有关英国中世纪历史的两本书《金雀花王朝》和《空王冠》的中文版。而刚出中文版的《血夏》是丹·琼斯的历史处女作，写的是1381年英格兰农民起义。
在陆大鹏上中学时，历史教科书里曾讲到英国的瓦特·泰勒起义。其实，农民起义在中国历史上是非常常见的，在欧洲也是如此。
去年秋天，陆大鹏去英国时见到了《野蛮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欧洲》的作者基思·罗威。基思·罗威参加过1990年3月31日的伦敦骚乱。在1989年，当时英国的地方政府维护基础设施的税收是按户收的，会根据大家的房产价值收税，但时任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改为收人头税，不管民众的房子贵贱，统一收固定的数目。这引起了英国很多地方的游行示威和骚乱。最严重的骚乱发生在1990年3月31日的伦敦，当时有20万人参加。基思·罗威当时只是大学生，他也参加了游行示威。
1990年的这次骚乱的原因和《血夏》里的农民起义的原因，都是因为抗议征收人头税。抗税的示威和起义，在英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传统。比如在《空王冠》里，在亨利六世在位期间，由于政治腐败，对法国连绵不断的战争造成经济低迷。杰克·凯德带领数千名农民发动叛乱，打进伦敦城，要求开展社会改革，铲除国王身边的奸臣。起初，伦敦市民是支持杰克·凯德的，但是凯德他自己没有办法维持叛军的纪律，使得叛军在城内烧杀抢掠，最后伦敦市民抛弃了他，凯德也死掉了。
在英国圈地运动时期，许多地主把佃农赶走，强占公有土地改成牧场，导致大量失业，引起社会动乱。在1549年，英格兰发生了反对圈地运动的一场农民起义，曾一度占领当时英格兰第二大城市诺里奇城（Norwich）。
《血夏》
作者：[英]丹·琼斯著
译者：陆大鹏、刘晓晖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2月
02
黑死病如何影响到英国中世纪的农民起义？
《血夏》讲的是1381年英格兰农民起义。当时在位的国王，是年轻的查理二世。查理二世的父亲没有继位就死掉了，查理二世直接继承了爷爷的王位，当时他才十几岁，毫无政治经验。因为英法百年战争，连年用兵，苛捐杂税特别多，经济上有许多困难。
当时，英格兰正好碰上了黑死病的大潮席卷欧洲。黑死病对英格兰造成了严重的打击，统计数据中的人口少了一半，死了很多人。而且，人口的大量减少使得劳工市场变为卖方市场，农民有着讨价还价的优势，这是地主不愿意看到的，这让统治阶层非常担忧。许多农民们凭借着黑死病所导致的动荡，获得阶层跃迁，向上流动。
政府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1351年，英格兰颁发了《劳工法》，给各行各业的工人制定了固定的最高薪金标准，人为压低工资，地主还能以强制手段强迫农民劳动。这引发了许多冲突。在14世纪70年代，英格兰法庭处理的七成案件都跟《劳工法》有关。这部《劳工法》阻挠了农民的向上流动。再加上英格兰打仗引发了财政问题，军费开支很大，政府开始征收人头税，每个人都征收固定数目。这对穷人是非常不利的，对越富有的人影响就越少。
瓦特·泰勒起义
当时，英格兰贵族阶层和由小地主乡绅、小贵族、新兴的市民、商人阶层所构成的中等阶层的关系并不好。但他们都得应对来自底层的压力。在征收人头税时，贵族阶层本来是想拿中等阶层开刀。但是，贵族阶层和中等阶层最后达成妥协，将主要的税赋转移到最底层。
当时，贵族在上议院议政，中等阶层在下议院议政，底层没法在议会里表达自己的意见。英格兰在1379年和1380年征收了第一笔人头税，但这个数目还是不够，所以他们准备召开第二次会议，进行征收第二次人头税。第二次人头税的数额是第一次的八倍，贵族阶层和中等阶层已经谈妥，将负担落在农民身上。但是，农民也下有对策，偷税漏税的情况非常普遍。这使得在黑死病平息了之后，英格兰各郡报上来的人口数字却开始缩水，英格兰东南部的总人口竟然在两三年的时间里下降了20%到50%，这统计数据明显是不准确的。
而且，在农村，农民上报人口时，明目张胆地欺骗政府。而且，他们逃税的办法，还有不把未婚女性和寡妇纳进纳税人口里。英格兰中央政府也知道地方在造假，他们就派遣了调查专员和调查委员会深入调查全国各地的人口。
当时，英格兰的许多乡镇是自治的，他们跟中央打交道是要通过当地的士绅代表，也就是跟下议院的议员打交道。但现在，中央政府完全违背了以前的习俗，这是对当时的地方自治权非常粗暴的干预，引起了民众很大的反感，其中就包括了地方上的乡绅和地主。这也是这些小地主后来参与农民起义的原因之一。
而且，这些中央政府派遣的调查专员，调查手段的粗暴臭名远扬。有种传说说他们会粗暴地掀起姑娘的裙子，看看她们是不是处女。若不是，则要纳税。这引起了许多农民的反感。据传说，一位叫瓦特·泰勒的英格兰退伍军人的女儿就是受到了这样的侵犯，才决定领导农民起义。其实，瓦特·泰勒只是农民起义的领袖之一，当时全国各地都发生了好多股不同的起义和暴动。
瓦特·泰勒曾杀到伦敦，杀死了很多王公贵族和大臣，烧毁了宫殿城堡。伦敦市民很欢迎他们，加入他们的队伍。当然，里面有很多人是机会主义分子，来趁乱公报私仇，为非作歹。起初，瓦特·泰勒的威望很高；但渐渐地，他也没法控制所有人。很多地方发生了超出泰勒预想范围内的暴行。所以，泰勒还对查理二世做了一些妥协，并假传圣旨杀掉了一些农民不喜欢的大臣。
当时，查理二世才11岁，主政的主要大臣是他的叔叔，但他的叔叔在苏格兰边境上跟人谈判，伦敦没有什么精干大臣。查理二世发挥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他积极跟泰勒等叛军谈判，并在一场危险的对峙中杀了瓦特·泰勒。在所有王公贵族都不知道怎么办的情况下，查理二世显示出极大的勇气，最后平息了叛乱。这也给查理二世的个性造成了严重的扭曲。他对这种霸道的作用上瘾了。
当时英格兰的国王并不能随心所欲，国王的很多政治行动是要和贵族和中等阶层达成共识后才可以行动的。但查理二世在后来就一直用一种残暴独裁的方式对待这些贵族，因为他在这次叛乱中，贵族的表现并不好，这使得他对贵族抱有深刻的不信任感。最后，查理二世成长为一个迫害妄想狂，特别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查理二世一开始向农民军妥协，让他们各自回家。等他牢牢掌控局势之后，他开始对之前的叛乱者进行疯狂的报复，完全撕毁他答应过的不收人头税的协定。他甚至对农民说，“你们是农奴，将来也永远是农奴。你们永远是奴才！将来，我对你们还不似先前，而是比先前不知道严酷多少倍。我将永远奴役你们，让你们做牛做马以警后世。让现在和将来像你们这样的人，心里若是动了谋逆的念头，就可以想想你们是怎么样的下场，让他们有理由咒骂你们，让他们不敢像你们一样作奸犯科。”
03
瓦特·泰勒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吗？
在1381年的农民起义中，有一个著名的桥段。神父约翰·鲍尔提出一个民谣式的口号：“亚当耕种夏娃织布时，哪有什么贵族？”这就有点像陈胜吴广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约翰·鲍尔和泰勒不太一样，泰勒是军人。鲍尔还产生了许多非常离经叛道的想法，有点像后面出现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希望完全废除贵族制度，以后再也没有贵族，只有国王一个人。所有平民都是平等的。而且，他还希望废除农奴制，让英格兰人享有自由和平等。这都是非常现代的观点，在当时可以说是空想。
不过，当时的农民起义军有像鲍尔一样想法的人很少。这些农民很多是非常保守的人，他们希望社会能恢复到比较传统的状态下。贵族要爱护保护农民，农民努力工作劳动来供养贵族，这是他们的社会契约。许多农民是感到这种社会契约被违反了，上层的贵族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他们还希望恢复到村镇自治的状态，拒绝中央政府的干预。
瓦特·泰勒起义
比起普鲁士和俄罗斯，英国农民较早获得自由。英国农民和地主的关系没有像俄罗斯那么凶残紧张。在1860年代，俄罗斯才废除农奴制，在这之前，农奴只是地主的财产，地主可以随便买卖。
改革是英国近代政治的主流，贵族比较优雅地退出了政治舞台，所以英国农民也没有激烈地要推翻王权的激进思想。陆大鹏说，大家看《唐顿庄园》，就可以感受到地主和农民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地主要负责任好好对待农民，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农民也努力配合地主。当然，《唐顿庄园》是一个童话故事。
04
大瘟疫的遏制与中央集权的形成
这场农民起义，也是黑死病所带来的后遗症之一。陆大鹏表示，黑死病的起源并不非常确定，一般的说法是起源于蒙古西征。蒙古人打到黑海之滨热那亚的殖民地卡法。蒙古军队里发生了瘟疫，他们的军队就垮了，用投石机往城里扔死尸。有一些染病的热那亚人回到了意大利，于是将黑死病传到了意大利。
不过，这并不是黑死病传播的唯一途径。罗杰·克劳利在《财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权》里写到，1347年从卡法经过黑海逃回了意大利的有8艘船，只有4艘抵达港口，因为另外四艘船上的所有的人都死了。1347年12月，黑死病传播到了君士坦丁堡，然后传到了威尼斯、热那亚，横扫地中海世界。黑死病通过马赛传入法兰西，再传到西班牙和英格兰。当时，黑死病的死亡人数大概有7500万到2亿人，欧洲有30%到60%的人口死亡。在英格兰，黑死病也为英国的社会动荡埋下了种子，社会进行了重新洗牌。
瘟疫对中世纪的社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欧洲历史上多次出现过大规模流行病。陆大鹏表示，网上有段子说，1666年伦敦的大瘟疫，使得牛顿躲到乡下，发现了万有引力。写《鲁滨逊漂流记》的笛福，还写过《瘟疫年纪事》，这是早期的非虚构写作，描写了伦敦瘟疫非常恐怖的情况。
陆大鹏刚刚翻译完西蒙·蒙蒂菲奥里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与波将金》，也讲到了1771年的莫斯科大瘟疫。叶卡捷琳娜女王让她的情人格里戈里·奥尔洛夫，亲自去莫斯科处置这场瘟疫。当时，莫斯科的景象非常可怕，还爆发了暴乱。最后，格里戈里·奥尔洛夫通过各自手段、隔离、镇压叛乱和焚烧等，控制了莫斯科大瘟疫。
学者理查德·埃文斯认为，在18世纪后不太有大瘟疫的流行，这不是因为现代医学进步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形成了，这有助于遏制瘟疫。在封建时代，中央政府没有强大的控制力；但到了十八世纪，许多欧洲国家有了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海关边防也有人管了，必要的时候警察可实行隔离检疫和封锁。
而且，18、19世纪欧洲经常发生战争，这时候的边界是属于封锁状态，这对流行病有着遏制作用。在传统的例子里，战乱往往引发瘟疫，因为军队的流动、难民的逃亡，往往把病菌带到各自地方。
记者 | 徐悦东
录音整理 | 崔健豪
内容编辑 |余雅琴
值班编辑 | 吴优
校对 | 翟永军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