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者所以在椟

有次和朋友聊到“買櫝還珠”,這個詞的本來意思大概是說買家不識貨,或者捨本逐末,或者次要的東西光芒超過了主要的東西之類。現在人們常用它的前兩個含義。但當時聊天時不經意想到了《莊子》。

《莊子》中有段話是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按這個句式順下來,或許可以說“珠者所以在櫝,買櫝而還珠”。誠然,莊子的排比是為了引出“得意忘言”的境界,而這些話,卻也有些嚼頭。

如果依莊子的觀點,荃、蹄與言,不過是達到(獲取、表達)魚、兔和意的工具,而並不過分重要,可以在目的達成之後被忘掉,那麼或許可以說,鄭人買櫝于楚,本意在櫝。在他看來,珍珠只是一種點綴,以顯示盒子的精美的工具,而這種工具在盒子的實用價值而言毫無益處,所以買櫝還珠。

(話說,如果按這種句式順下去,得隴望蜀一詞……說王師的本來所求在於做為天府之國的蜀地,而取隴西,只是做為大軍向蜀地進軍的跳板、中轉站,好像也未為不可。不然,並不是所有的將領都是項羽,都能帶領軍隊長途作戰;也預防了《戰國策》裡齊王得了周的九鼎,卻無論是從梁地還是楚地都不能把九鼎運回國家的無奈境地……)

所以以一種默認眾人都對珍珠趨之若鶩的想法去評價這個鄭人,說他不識貨、不知取捨,未免有些過分。

當然這個成語,本也是個莫須有的故事,所以未必十分在意。

讀《浮生六記》,看沈復寫他的浪遊之趣,又想起這件事。

他喜歡遊山玩水,但眼光獨特,甚至有些苛刻。像滕王閣、獅子林和西湖這樣的地方,也頗有微詞,如“猶吾蘇府學之尊經閣移于胥門之大馬頭”,如“竟同亂煤堆渣”,如“然不脫脂粉氣”。依他本人所言,是“喜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

沈復這樣寫,是因為他對于山水的構法,園林之組成,有相當的了解,且有充足的才情,至於對此一知半解,或者完全不通的人,則是另一種況味。

外出遊玩,常常有這樣一種心態:一想到“**必游”“遊覽**不得不到”等,便擔心,如果不去那個地方,則當真會錯過了些什麼。本來不感興趣的地方,或許也鬼使神差地去逛了一遭。在某些人文類景點時,也常常擔心會因為“忽略了重點”而遭到嘲笑。

也常常覺得,“讀書和旅行,靈魂和身體總有一個要在路上”,說得太輕巧。一個人在沒有讀過相當的書之前,是沒有資格自稱外出遊玩為“旅行”的。靈魂不上路,身體走到哪裡都是荒蕪。像李白仗劍出蜀時,已經能夠“誦六甲”“觀百家”“凌相如”了;蘇軾入京前,也曾“發憤識遍天下字”;像王維之類,縱情山水時也已在世間經歷了相當多的沉浮。所以我常常懷疑,有時所謂的遊覽之樂,未免太過膚淺。

後來,想通了些。那不過是以世間不成文的標準約束自己,受苦的當然是自身。

就像面對一個出落得十分漂亮的女子,第一個人夸她漂亮,或可用詩,如《碩人》;或可用賦,如《洛神》;也或者詞曲。如果再有人見到這個姑娘,用第一個人的文章詩詞去稱讚她,極盡想象追念前人的韻事,則不甚必要。人說,第二個把女孩子比作玫瑰的是蠢材,誠哉斯言。

想來去太白山時,在山腳下住著,早起在村子里閒逛,曾見到過老子筆下的“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天下哪裡是桃花源呢,哪裡都像,哪裡都不像,只怪陶潛落筆太輕了;天下又誰人知曉魏晉呢,知又怎樣,不知又怎樣,不還是一樣滄海桑田。

你可能感兴趣的:(珠者所以在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