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快递时我很意外,但从笔迹中还是认出了大海。大海的字写得很差,但偏偏喜欢写得很大,认出他的字,就像是从鹌鹑蛋里挑出猕猴桃那样简单。我发了条微信表示感谢,照例东拉西扯表达寒暄:“这么快就复工了,生意咋个样么?”
大海快速回复:“复个辣子,改行卖胡辣汤咧!”
我开始脑补大海卖胡辣汤的样子,想象着他从一个电玩店的老板,变成小吃店的掌柜。我想着想着突然想笑,但心里却一个劲儿的膈应。
“咋这么快滴?没听你说么。”我问。
大海没有立刻回复,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如同等待故障的电梯门在缓慢闭合,坐电梯的人和等电梯的人都特别尴尬。
第二天的时候,大海终于回了信息:“复工是死,不复工也是死,改行算逑咧。”
认识大海快 10 年了,那时他还是电玩店的小工,只配站在柜台外面。大海的特点是待人客气,第一次见我就一个劲儿的递烟,我说“刚抽完、刚抽完”,他就说“续上抽、续上抽,哥。”
我其实比大海小 5 岁,明眼人都能看出我长得比他年轻。
不过大海真有个哥,他哥原来在县剧团工作,正儿八经的文艺青年。但不是唱戏的而是敲鼓的,行话叫做“掌面”,因为鼓点掌握着戏剧表演的节奏,是戏剧当中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哥很争气,敲鼓的水平在周边县市出类拔萃。1996 年的时候来过西安的易俗社表演,据说还得到了市委书记的亲切接见。于是久而久之,他哥的技艺变成了艺术,他哥的争气也变成了牛气。
大海接触电子游戏就是因为他哥。
那时县剧团比较红火,工资水平高,很多年轻人都买了小霸王,他哥就经常带着大海蹭着玩。那时县里每逢春节还举办游园会,白天有花花绿绿的社火、风风火火的舞龙舞狮,傍晚之后有武打为主的中国戏曲,以及穿得很少的女郎们表演的外国歌舞。
大海最喜欢去电子游戏的摊位,一台五光十色的街机,一个负责收钱兼发奖品的老汉。
游戏的规则也很简单,《拳皇 98》对战三盘两胜,谁输了就下台换人,赢的人拿奖品或者继续挑战。那次大海发挥极好,连续将 6 个人赶下台去,其中还有一个青年,输了之后骂骂咧咧的推开人群。
眼看就要傍晚,老头开始收摊,发给大海的奖品是一把玩具步枪,一扣扳机就会自动发出“打得好,到得好”的“高科技产品”。不过得奖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 大海刚刚的手下败将。奖品明显挽回了那个孩子丢失的颜面,他挥舞着步枪,还故意把枪口对准了大海。
大海倒觉得没啥,他哥却一脸不高兴,要求老头没收那孩子的奖品,或者给大海再发个玩具来做区别。老头神秘的说道,这娃是县上领导的孩子,游园会都是归人家管,说完又神秘的笑笑,等待他哥的下文。
大海他哥也笑了笑:“县上领导的娃咋了,就能多吃多占,就不讲公平了?”
人群爆发出戏谑的欢笑,有人还拍起手来,老头只好又给大海又发了个玩具,一个轮子不太光滑的玩具小汽车。
大海说他现在都记着这事,还说他从事电玩也和这个有关,但他哥却早已不以为然,回应只有两个字:“球哩(胡扯的意思)。”
不过大海的第一份工作不是电玩,而是服装厂的小工。厂子在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直到现在依然是国内著名的打工圣地。
他从加工布料到回收布料都干过,就是没见过成型簇新的衣服,因为那是另外一个厂的业务,连包装都是。由此大海成就了一项技能:看见衣服的线头样式,就能断定它的原产地,他说他虽然没见过成品,但忘不了针脚的细密程度,尤其是新衣服的那股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个礼拜休息一天,是工厂的制度。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却没有制度可言。加班 2~3 个小时是每天的家常便饭,若是 4 个小时以上,大家也没什么怨言,因为确实是干得越多、给得越多。
而余下宝贵休息时间所涵盖的娱乐内容,往往比上班还辛苦,形式无外乎吃喝玩,总之就是大把的花钱。这种休息方式仿佛是对高强度工作的某种报复,直到钱花光的时候,所有人只能再一次无奈的站在流水线旁,再一次发毒誓说“下次不玩了,要睡上整整一天。”
直到“打工者跳楼”的消息震惊全中国后,厂里才慢慢缩减了加班时间,但大海说他的工友们一点儿都不高兴反而老发牢骚,因为钱挣的少了,生活的开销则越来越大,好玩的也越来越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向周围的亲戚朋友兴奋的吹嘘:知道跳楼的那个吗?就在我们厂旁边,我们都亲眼看见过呢!
大海也玩。刚工作的头两个月,他常常出入街机厅或者包机房,从正常的《拳皇》《侍魂》到不那么正常的《超级真实麻将》,还有说不上名字的“赛马”跟“动物园”。当他像别人一样把钱花光的时候,就开始一个劲儿的纳闷:钱咋这么快就没了?我能不能也通过游戏机挣钱?
于是大海从玩变成了“研究业务”,虽然还是经常出入街机厅和包机房。
粤语他听不太懂,不懂就比划或者干脆用手机打字交谈,那时大海兜里常常揣着两盒好烟,不到半天就能发完。
大海慢慢发现:街机厅摊场太大,包机房感觉行将就木。最关键的,两者都需要扎实的社会关系背景。大海觉得这是他这个农村娃的弱项,虽然可以慢慢养成,但成就的时间太长。所以他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电玩店上 —— 1~2 个人就能撑起,生意也不错,而且比街机厅和包机房正规,风险小了很多。
终于,大海在服装厂干了一年就辞职回来了,不仅是有了开包机房的打算,也是因为他的耳朵开始有了病变。轰鸣的机器在他耳朵里留下了永久的回声,大海到现在都习惯盯着人的嘴唇侧着耳朵听人说话,格外认真的样子。
后来通过毛遂自荐,他顺利的成为了电玩店的小工。毕竟“优越”的条件让老板无法拒绝:别的小工要 1000 的工资,大海只要 800,而且特别认真勤快。勤快得直让其他小工排挤它,连凳子都不给他坐、充电宝都不给他留接口。
好在老板比较公平,还是留下了大海。工资涨到了 1200,而且让他免费住到店里。于是大海兴奋的给家人报平安:“啥都好,啥都好,包吃包住呢,不说了,不说了,同事要请我吃饭呀!”其实店里晚上拉闸停电,吃饭的就他一个人。
不是老板故意压榨大海,而是他实在太能干了,从进货、验货到加装芯片他样样都上手很快。那时房地产火热,带动金融产品火爆,老板萌生了转行的念头,于是大海就想把店干脆盘过来。
盘店的价钱并不高,老板已经做了让步,但算来算去还差 6 万块钱,大海有些犯难。他突然发现自己光顾着勤快了,竟然没经营些“有用”的朋友,只能向他哥开口要钱,又不知掉咋张嘴。
他哥在 2002 年就停薪留职了,因为县剧团实在没活干,排练厅都租给了人家开网吧,仓库拆了变成了停车场。他哥傻乎乎的拿着一摞子奖状去找领导说“不公平”,领导说“人家市剧团有的演员都去饭店当礼仪小姐呢,你有个球不公平啊”。但是唱戏的角儿们还能教教音乐或者当个瑜伽老师,他哥是个敲鼓的,只能回家修理地球种植大棚蔬菜。
由此他哥开始少言寡语,在菜地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原来爱给别人出个主意,还特别喜欢给人帮忙,现在则是懒洋洋的,说句话都言简意赅。同意就是“能弄”,不同意就是“球哩”,要不就是“知不道,你自己掐摸着办”。
但最后他哥还是拿出了盘店的钱,大海都不知道哪里弄来的。6 万块钱铺了一桌子,因为还有 50 和 10 块的。
大海写了字据并保证尽快还上,利息按照银行同期来。他哥摸了一下被拆开的 PSP,然后蹦出俩字:“球哩。”
大概是因为生活艰难,大海的经营就显得格外用心,用心也没什么秘诀可言,聚人气便是最好的体现。比如凡是在大海店里买过机器的,都可以免费下载游戏,无论是 PSP、NDS 还是 Xbox 360 以及 PS3,装满为止,而且可以随时更换。很显然,大海其实是在变相推销他的 U 盘。
但因为下载不要钱,店里的人气还是很旺,经常聚满年轻人,其中小学生格外的多,还经常顺走 GBA 的卡带和 PSP 数据线。
为了压缩成本,大海还把两个小工全辞了,自己身兼数职,送货的时候就让隔壁铺面帮忙看店,条件是代卖那个铺面的光碟。
有次我的 Xbox 360 出了问题,光碟死活都读不出来,无奈之中只得把大海叫来处理。一进门他就给我发烟,不过这次他自己没有抽,而是冲进厨房、拧开龙头喝了一肚子自来水,我说“你疯了吗喝生水”,他说“又凉又快你还不用洗杯子嘛。”
他那天送了 3 次货,加上来我家这趟,城市的东、南、北郊跑了个遍。那天气温 36 度,他在外面呆了 4 个小时,据说回家一称掉了几斤体重,内裤湿透了跟尿裤一样。
人气有了、付出辛苦了、成本也降了,但收入还是没有明显提高,加上国家打击水货和盗版光碟的力度越来越大,大海的店铺便经常间歇性停业。他那时想把铺面转出去,结果 2010 年房地产又突然遇冷,于是根本没人接盘,电玩店显得越来越鸡肋。
有次聊天我问大海他为啥不回县城去,大海说咋不想么就是他哥不让回,反正一说想回去,他哥就岔开话题或者装作没听见。
PS4 国行发售的时候,大海的生意小火了一把,那时经常有打扮入时的小哥来买游戏机。他们大多数挽着如花似玉的姑娘,问好价钱就豪气的说来一台。旁边的姑娘却面无表情,只对柜台里的苹果手机配件感兴趣。
那时游戏已不是大海店里的唯一业务,他代理了某知名品牌的笔记本,还有好多不知道名字是拼音还是英文的品牌配件,大海说光凭电玩这一块,把人挣死也就是饿不死,别看现在国行上市了,其实没啥实质性的改变。
事实证明他说得有点道理,即便国行上市了,身边玩游戏的感觉还是那么多。当初那些时尚的小哥和他们的姑娘也一样再没出现过,正如我们当初以为国行上市是一团火,结果最后发现那团火点着的东西十分有限,自己还有扑腾腾要灭的危险。
我曾胡涂乱抹了一篇文章,主角以大海为原型又没单纯讲大海的故事。大海看过之后说道:“伙计,有点夸张啊,你这是逼着我改行么。”
年前我们曾说还要聚会,结果又因为疫情耽误了,没想到年后被我言中,他现在真的改行了。
过年期间是大海最惬意的日子,因为被隔离了,只能闲着。
农村隔离还算自由,至少可以去自己的田间地头转悠。于是大海经常秀他哥种菜劳动的样子和他“摆拍”劳动的样子,他哥明显老了许多,木然的神情倒是没咋变。
大海还经常发些奇怪的朋友圈,从河沙的广告到保健品的文案应有尽有,不过引起我们兴趣的还是游戏和游戏机,他隔三岔五就发“各类全新和中古品,低价处理,永久的回忆”。最后还加上一句:“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我们给大海留言:“敢不敢白送啊老板。”他每次都会回复同样的内容,一个 Doge 的表情。
再次见到大海的时候他正忙着开业事宜,店面不大、人员不多,有种意料之内的乏味感。当时大海正带着口罩,忙着应付卫生防疫部门的检查,他哥则还是木然的舀着胡辣汤,身后一排大字:不提供堂食、不收现金,打包免费。
应付完检查之后,大海把我拉进店里,给我硬点上根烟后自己也冒了一根。不用我问,他开始主动吐槽:
说本来想着过年还能挣点钱,结果倒霉遇见疫情搞得 2 个月都开不了业;说房东又不给降房租;说他哥得了糖尿病医药费花了一河摊;说他父母还准备翻新一下旧房,他已经答应要出一半的钱……总之一句话,电玩店只能关张,卖胡辣汤比较实际。
这样的逻辑,我不止一次听过,尤其是在复工以后。这样的故事,也不止发生在大海身上,我周围的人也有。但是面对大海的吐槽,我竟然有些自责,觉得也许当初自己多买些游戏,或者多介绍些客户给他,复工的结果就会改变。
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尴尬,于是只能附和大海着说:“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大海叹了口气又笑了笑:“确实不容易啊谁都不容易,唉。”
我回家之后就着免费的胡辣汤,开始玩游戏。胡辣汤是大海给的,游戏也是大海快递过来的,读碟的噪音像是唱针正在划过唱片,然后就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独白:“War has changed。”
(编注:文中的“大海”为受访者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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