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那些人
——我的师专老师
大拙
大礼堂里开着全校的大会,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三伏天下午,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头开始沉重起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下面,请梁副书记讲话!”
掌声虽然不能说是雷鸣,但也可说是热烈,一时间我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都开始严肃起来,梁逢吉书记是转业军人,政工干部,据说在部队是副师级领导,差一点点就可以在肩章上缀一颗金星了。在90年代初保山师专的校园里,你如果看到一个穿着很板扎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腰板挺直的老头子巡游的时候,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的,那是负责学生管理的梁书记,如果你不小心犯了错,那就让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簇拥着送你到学校办公楼吧,至于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告诉你。
梁书记轻轻的清了清嗓子,扩音器里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昨天晚上,我们师专的后勤处猪栏,发生了一起命案!”
差不多一千人的礼堂,死一般寂静,仿佛凝固了起来。
看起来,梁副书记对他营造出的气氛很满意,扫视一眼全场:“被害者,是一头年仅三个月的——小猪!”
全场哗然,然后哄堂。
那是1992年的保山师专,我留下了对梁书记最深的印象。据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学校代培了一个班的职高生,初中毕业又不爱读书学习的叛逆期少年们一时间把师专搅得鸡飞狗跳,其中有几个骨骼清奇的少年突发奇想,在某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邀约起来,把食堂养的小猪仔偷了一只出来,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咪西”了。这才有了梁书记在全校大会上扮演了一次“师专提刑官”。
1992年秋季到1995年夏季,我在保山师专中文十三班渡过了十二个季节。难忘的,不仅仅是十七岁到二十岁的岁月,还有在那些岁月里遇到的人,有的朝夕共处,有的擦肩而过;有的朝夕共处之后擦肩而过,有的擦肩而过之后朝夕共处。
师专的老师让人难忘,还是从梁逢吉老师说起,梁副书记以严谨和严格著称校园,记得一年级时有一次十三班劳动,任务是清除学校大门口的杂草,我们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无聊时也犯“中二”病,在行人要经过的小路上挖了一个坑,上面覆以水泥袋子牛皮纸,撒上落叶,做了一个小小的“陷阱”,然后装作若无其事一旁休息,等着看人笑话。
等来的第一个“猎物”就是梁副书记,当时参与设置陷阱的几个同学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万幸梁书记吉人天相,在热情慰问几位为学校发展辛勤劳动的同学之后,步伐有意无意绕过了“陷阱”。几个同学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我记忆中还有一次,忘了是上大课还是开会的时候,有师兄穿拖鞋进场,被梁书记呵斥一顿后勒令光脚入场——后来了解到这位师兄因家境贫寒,平日就一双拖鞋,然后梁书记主动向学生致歉。
学校很小,就不到一千的师生员工,所以一说起当年,感觉每一个学生都认识校长和书记,感觉校长书记能记住每一个学生。
和董家富校长相遇的机会,除了在全校大会或者各种活动典礼上,更多的是在校园道路和宿舍楼里。当我们打完球回宿舍时候,偶尔会遇到董校长从楼梯下来,提着一大包用毯子裹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我们抱着球避让,有大着胆子的同学就问,“董校长,又没收到麻将了?”董校长略带几分得意,再加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把手里的包袱摇得哗啦哗啦的:“还有饭票呢,还有菜票呢!”
董校长是数学系的,但还是位画家。
有一回出黑板报,恰好到学习雷锋活动月,中文系要出一期学习雷锋的主题板报,题图打算用雷锋的画像(黑白版画的那一款),班里有学过绘画自告奋勇的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描出来的一款,今天回想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戴帽子怀抱电锯的光头强,这时董校长路过,扶扶眼镜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主动拿过粉笔来帮忙,也就十多分钟的事情,目光炯炯的雷锋同志跃然板报。董校长拍拍手上粉笔灰,环视一旁差不多五体投地的同学,背起手施施然而去,大有“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气度。
杜少美书记是我的同乡前辈,记忆中很温和,在校会上听过几次他的讲话,声音不高但是很有力量,后来我在家乡工作十八年,有几次去到杜书记的老家,看到杜书记募集捐款为家乡建造的希望小学,每次都会有高山仰止之感。
还记得当时在师专上的第一节“大课”(在阶梯教室好像是两三个班级一起上的,故名)是苏琼华老师上的,苏老师当时好像是副书记,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当时苏老师大概四十多岁,短短的卷发,眼神有着一般中年人没有的清澈,衣着素雅中又有考究,在衣领上还挂一串珠串,那一节课对我来说,有一个最大的感悟就是——原来可以公开谈恋爱了?正如课间看到师兄们在走廊抽烟时的心理重启——原来可以公开抽烟了!
苏老师给我的感受,不仅仅是树立恋爱观的问题,更多的可能是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我没有夸张,我在师专学着长大,感谢老师。
和我朝夕相处的,更多的是中文系的老师们。
中文系主任是王国荃老师,当年五十多岁,常年一套藏青色中山装,个子不高,和蔼。中文系一共有三个年级也就是三个班级,大概一百二三十同学,王国荃老师像是总的班主任,管理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我住的宿舍同学们都很懒,宿舍卫生都不好,所以就成了王老师“精准帮扶”的对象。一次冬天早晨,宿舍里同学都躲着不出早操,反锁了门,王老师查宿舍,一直耐心的敲门,我们在宿舍里捂着就是不动,努力营造出“里面没人!我们都去出操去了!”的氛围。
我住的上铺,躺的方向头靠门。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起来,起来,我看到你们了!
一阵慌乱后扭头一看,王老师笑眯眯的脸近在咫尺!原来王老师在休息室找了个高凳子从门头上的气窗往里喊话!
王老师,您早!您小心脚下那凳子!
王老师讲的课是古代汉语,当时给我们上了一个学期,因为当时没有专门的专科课本,所以我们使用的都是本科教材,然后根据学制让老师们选择讲授的内容,在王老师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小学”、“音韵学”、“训诂学”这些知识。
班主任是尹家正老师,尹老师是一个唠叨的老师,先给我们上先秦文学,用腾冲味道的普通话给我们朗读“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曷无饥渴。”
然后解释:鸡儿已经进窝咯,天色也晚咯,羊嚯牛都已从牧场回来咯,我的那个丈夫哦,还在外面服役……
大三时尹老师讲授《中学语文教学法》,每节课都强调:一课一得,一定要目标明确重点突出难点清晰,一定要一课一得!
尹老师的唠叨不仅仅是在课堂上,课下更加唠叨: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弟学习怎么样啊;病了想吃什么,那个女孩子好像喜欢你,我这次要去上海出差了,你带不带点什么东西?抽烟可是对身体不好;明天再不出早操可是真的要扣综合评分了!李老师的心理学上课时说是我们班纪律差,是那几个同学啊?
尹老师你烦不烦呐!
有时间,我还想听你烦,我不会烦了。
中文系盛产男神女神,但是当时不这么称呼,当时,偶像还是崇拜的对象,帅哥和美女也还没有只指性别。
当时长发长脸的邓忠汉老师是文艺男神,邓老师教写作课,把每一节课都教成了诗歌和散文。邓老师几次在课堂上讲起他的青春岁月(貌似当时邓老师也就三十左右?),回忆起十八岁在山里学校代课,躺在高原草甸上仰望蓝天白云,憧憬未来。一到这里,邓老师声音就柔软起来,教室里也就有了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木质的桌椅也就湿润得想要发芽。
李毅斌老师当时特别年轻,是阳光男神。李老师一笔好字,第一次板书,李老师刷刷刷,下面就听到“呜哇、呜哇……”。李老师一手好吉他,尼龙弦,古典,草地上一坐,一拎拨片,转轴拨弦三两声,周围就一片的“呜哇、呜哇……”
李老师讲宋词,下面没有呜哇了,安静无比,大部分女生和一部分男生双手托腮安静无比。
话说二十年过去了,我有幸和李老师一起给一个班的年轻老师上课,有老师发微信:好开心好开心,今天中午有我的男神上课哦,配图是课程表,李老师的课用一个红色的心形圈了出来。已是肥胖晚期中年大叔的我不平地问李老师:时间都去哪儿了?难不成时间都来我这里了?
张国儒老师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给我们讲过两汉诗赋,讲到司马相如的时候,神采飞扬。拉长声音说,这就是“千金难买相如赋”——
教写作的朱红林老师才气纵横不拘小节,毒舌而且腹黑,非常接近现在的流行标准。朱老师讲课时偶尔扶一扶黑框眼镜,看着下面昏昏欲睡的学生,说:写作怎么能够教得出来呢!然后小声:怎么可能教得出来会写作的猪呢?
快要退休的男老师有刘兴强老师和赵寸昌老师,刘老师讲现代文学,最喜欢新月派诗歌,最喜欢《再别康桥》,讲台上的刘老师银发一丝不苟,背带西裤、器宇轩昂,讲了大概一个周的康桥柔波才恋恋不舍的走向《雨巷》。赵老师上书法课,瘦瘦高高的赵老师一身中山装,耐心的为我的涂鸦一笔一笔的找亮点,画上一个个红圈,说:这笔还写得不错,这一笔做到了藏锋,这一笔顿的还是有那么一点感觉的。还有一位后来调到昆明去的孙如永老师,个子高高的,有一次系里组织师生联欢,有一段跳交谊舞的时间,孙老师约我跳,我内心无比拒绝身体无比拘谨——两个高个子男的在一起跳华尔兹!孙老师说我们是老乡呢,老家相隔就两三公里,霎时我觉得很亲切,那不是一个很污的年代。讲真,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回想起来,真的还是很怀念那段读书写字的日子啊。
中文系的女老师也都是女神级的老师。资深女神苏琼华老师自不待言,还有教授现代汉语的文薇老师,文薇老师的普通话巨标准巨好听。文老师当时才从北大进修回来,告诉我们:北京话可不是都要加儿化音哦,比如前门、后门做地名讲的时候就不能说儿化音,有次坐公交,我说了到“前门儿”,旁边就知道我是外地人了!开“后门儿”这就得加儿化音了哦……
张美安老师瘦瘦高高,穿各种长裙子,摇曳在教室走廊里。教育心理学李杰老师短发,一直在护我们的短,当时尹家正老师特别负责任,都要经常在办公室里问本班上公共课的纪律和学习态度,李杰老师,张美安老师,还有教英语的老师都在为我们说话:尹老师你们十三班挺好的呀,学生们又聪明又用功。声音软软糯糯的,我们在办公室外面听到过好多次,后来再上各位温柔的女老师的课,就变得稍稍聪明用功了一些。
写到这里,一时间想起了很多很多的老师,像上体育课的胡向东老师,我们硬拖着他在宿舍里“炸金花”,赢了他的零花钱;教音乐的车绍留老师,无奈的停下钢琴皱着眉头看着五音不全的同学视唱;打游戏聪颖无双的化学系字谭秋老师,周末我在他的宿舍里联手“打坦克”一直到天亮;幽默豁达的段家开老师,我们跑到他宿舍看世界杯,不顾抱着孩子的师母呵欠连天;睿智学富五车的戴有琨老师,我和他一起组成师专辩论队舌战兰城;学生处的全校女生男神安玮老师,在合唱队休息时硬要我们一个一个出节目,然后笑眯眯的在旁边起哄;稍微喝一点点酒脸通红的徐东老师;整天乐呵呵的马晓东老师……
还有图书馆、食堂、医务处的老师和师傅医生们,我记不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我记得李老师为我留了我借几次都没借到的《九三年》;记得马医生给我踢球摔到的膝盖涂紫药水,然后嗔怪这么不小心;记得我要求再打一勺红烧猪蹄的酱汁,张师傅没好气的说没有没有,然后哐当一声给我加了满满一勺带肉的汤汁;记得一高一矮两位保卫处的老师用手电筒晃着: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宿舍!记得新来的保安天天跨一个相机给毕业的同学拍照,然后还在食堂门口卖他拍的校园风景照片……
那是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五年,我十七岁到二十岁,我在保山师专,师专有你们。
感谢你们,路过我的青春,路过我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