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牧歌》

      我出生在伊利诺伊州的偏远地区,位于阿拉巴契亚山脉盆地边缘距离中心城约四十英里的红山镇。阿拉巴契亚地区经常被乌云所遮盖,平日里阴雨绵绵。夏季那短暂又炎热的日子,对于企盼已久的红山镇居民来说,更像是一种上帝所赐予的恩泽。

这里土地贫瘠,水土流失导致的沙漠化十分严重,所以种植的食物也很局限。只能栽种一些简单的农作物,比如玉米和稻谷。用手去温柔抚摸那些老树的皮肤,凭依在窗户旁,聆听泥土被雨水淹没而发出的窒息的声音,我想感受这种客观痛苦是红山镇居民共有的细腻情感。因为大家都有一种内省的自我认知,或者说我们应该更深刻的了解自我内心的忧虑,这样我们至少对目光所及的悲伤会更坦然。

红香花是这里唯一的花,长势惊人,它们遍布在群山之间的每个角落,我在四五月经常爬上山顶俯瞰山谷的景色,那景象极其美丽。就像人们为它取得名字那样,“被红色海洋环绕的山。”这种不多见的美丽抚慰着红山人的心灵,教给了我们一种乐观的生存方式。对于身处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下,村民们没有显得消极失落,或许从没感到失落,更多是感慨,回忆消逝在这片大地上的美丽,如今被遍山红香花覆盖,与那些荒凉的山脊合奏出了某种音乐般的哀伤。被别人问及时,红山镇的居民并不流露出惆怅,而总是用幽默的话语来回应。“红山镇应该也不喜欢这些花,因为这儿的树木都是一张阴沉脸。”

红山是一座贫瘠的农业小镇,可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以矿产为主的经济小镇。地理环境优越,景色优美,储藏着大量的矿产资源。镇上一共居住着有5000名村民左右,但到了90年代,由于深度采挖再加上80年代经济的滞缓,矿产资源价值越来越少,更严重的是由于大量开垦山地,植被的破坏,水土的流失导致每到下雨时山上就会出现滑坡泥石流。到了90年代末期,人们都远走大城市里去打拼了,小镇上只有不到1000名居民,其中大多是像娜西姆婆婆(她是镇上一位非常友善和蔼的老居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人们用忏悔的行动弥补了这些后果,留下来的人们号召起来开始把曾经开凿的矿坑回填,种植起了许许多多树木,又开始干起了简单的农牧,直到现在。

夏至时节,六月十五日,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红山镇土地上,伴随着一阵哇哇哭声,我降临在了世界上。祖母立刻接过接生婆的双手,把我荡漾在她温柔慈祥的怀里。我的祖母是镇上一位木匠工的女儿,祖母的父亲,外祖父六十年代是马岛战争时期的一名军官,他经常和我谈起的南美洲的人文风貌。对于外祖父的功绩,无论谁对他都很敬重。我父亲是一名农场主,在三年前经营不善,欠下工人的薪资后无耐抛弃了我们。至今下落不明。前年冬天,他给家里寄了一封信,说自己独自一人去往了北方,信里面说他过几年一定会回来,但我却没理解这个“回来”的真正意义。祖母对待母亲一直是尖酸刻薄,直到如今生下了我,但我那可怜的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似乎已经宣告了命运的结束。我的耳垂上带着两颗小痣,祖母认为这是先辈所赐予我的福祉象征,为我取名福山。喻为祈福这片美丽的贫瘠之山。使它再一次富饶繁荣起来。可没等到我为它作任何贡献,灾祸就渐渐来临了,证实了我的来临似乎是一种更加悲惨的预兆。刚生下了我,也许是生产时受到感染的缘故,母亲第二天晚上高烧不止,亲戚们和祖母连夜从城里叫来了医生,急忙为我母亲打针吃抗生素,尽管病情有所减退,但母亲还是在十天后死了。

到12岁之前,我始终待在红山镇,这里有许多善良的人,对于外界的那种声音——“红山镇的人都是一群好吃懒做,坐吃山空的笨愚民”,可我并没这么认为,更像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人们不是完美,更何况这些善良单纯的红山镇居民,我们只要认为是不会危害别人的,就是正当的东西。这种后果或许是作为一种警示而出现,让我们更加珍惜这片伤感之地。当我抱着这种少年的想法时,我就会独自一人跑到山坡上,躺在枯萎的草地上,从中沉思生命的奥秘——观察那爬上手掌的蚂蚁,或凝视平静的天空,或眺望远处的绵延群山再或者俯身把耳朵紧贴在草地上,聆听那宇宙的声音。偶尔也和裘洛德(他和我一样大,别人说他是个爱显摆的家伙,不过我们相处地却很融洽)去河里钓马哈鱼。虽然我们总是空手而归,也总是无忧无虑,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总有“明天”可以期待,在接踵而来的“明天”中,我们肯定会得到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而对这童年时光的美好耗散,对以后的我来说,也将是值得回味的记忆。

在小镇上,我喜欢艾丽安,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但因为她从小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也喜欢我,因为她每次和我在一起,都会显得非常快活开心。由于她听不到声音,我们几乎都是依靠肢体比划与眼神来进行交流,她的眼睛,犹如玛瑙和钻石的混合物,闪耀着宇宙之间最美丽的光,我曾梦想遨游在她瞳眸中。还有她的笑容,就像澄澈水面上泛起的微波,舒缓而安静。有一次,我在蜜橘林下偷偷亲了她的脸,她显得很生气,好几天都没有理我。后来祖母得知了此事,责罚了我。祖母生气时总是皱着眉头,不停地唠叨着教育我的话。平日里祖母要慈祥很多,她非常疼爱我,就像疼爱院子里每一朵鲜花一样。她有一张粉红的脸颊,肥厚的下巴,加上那实在有些太过臃肿的身处,俨然是标准的农妇形象。但毫无疑问她是我最爱的人。后来,我每次偶尔碰到艾丽安,也只是我对着她挥手打招呼,她似乎已经不愿意与我在一块玩,扭过头当做没看见我。也许她真的开始在讨厌我,也许是被父母警告不许和我接触。反正至此以后,我们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少,直到后来我离开这里。

在我快以为一生都会始终扎根在这座小镇的时候。有一天,叔父从城里回来了,他的到来也象征着我童年时代的结束。当天晚上深夜,我隔着房间单薄的门板隐约听到叔父和祖母在谈论送我到城里上学的事。原来祖母觉得我已经足够大了,不应该一辈子都待在红山镇,应该去见下世面。但我更深刻的体会到的是,祖母年纪已经太大了,照顾我有些吃力,所以找来叔父商量起此事。我立刻隐约感到了一种焦躁的不安,红山镇只有一所小学,但只有3、4年级,附近地方也没有中学。祖母年轻时在城里念过书,所以基本上对我的学习很多是靠他平时的辅导。偶尔教我一些复杂的单词,更多的时候是让我自己学习,祖母卧室靠窗户的书柜中有一些小说,很多都布满了灰尘,纸张都已经发黄。《古拉格群岛》《罪与罚》等一些俄国小说,还有济慈、雪莱等英国诗人的诗集,我平时无聊都会翻来看看。祖母经常和我提起大城市的模样,有穿戴鲜艳的贵妇,西装革履开着轿车的男人。精致的楼房、宽阔平坦的公路、各种五花八门的零食店和时髦的游乐园等等。其实,我内心知道祖母并非单纯述说这种城市生活的美好,而是希望通过勾起我孩童般的那种好奇和喜悦,使我安心跟叔父到城里面念书。

与其说我有着单纯的期待,倒不如说在这种感性皮囊之下更填塞着一种异样的恐惧。因为,我极度害怕它真的和“胖豌豆”所告诉我的那样,“城里人都非常虚伪阴险,你最好不要憧憬那种生活。”好在我后来发现他是出于嫉妒心故意这么说的。即便如此,但我内心或多或少还是对投身这样的新环境有着难以疏解的焦虑。

我开始渐渐惧怕这种感觉,原先对城市生活的无限期待,此时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构象着城市孩子的虚伪和傲慢,向我投来的藐视眼神。“乡下孩子最容易遭到欺负,别妄想他们会和你这种可怜的乡巴佬做朋友。”我开始又害怕“胖豌豆”那天下午在池塘边跟我说过的话,害怕它会变成真的,我简直快要崩溃一样。晚上我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面,呼吸着被子里的闷热空气。入睡前我紧紧地抓住身上的棉被,把自己包裹在其中,注视着黑暗的海岸线。我松开手,一种野蛮的东西就会在倏然间把我攫走,把我抛入永恒黑暗。我祈求着一切烦心事在今晚就此结束。开始责怪祖母没和我商量就这么断然把我抛弃,责怪艾丽安对我的不理睬。责怪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同时对将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一个陌生家庭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

叔父走后这几天里,我仔细观察着祖母的一举一动,我并非是想趁离别之前多看会儿他们熟悉的身影,而是我的乖戾在作祟,我想从中获得一些他们舍不得我离开的证明。一天接一天这样悄然过去了,我越来越焦躁。他们就跟平日里一样,早上把杏仁面包放在桌上,然后就带着农具匆匆出了门,她像在刻意躲避我,晚上吃饭时我不断用叉子撞击着瓷盘,制造出声音好让她关心我的存在。但祖母也始终没说一句“福山,我会想念你的”之类的话。晚饭过后,屋外的气温非常寒冷,圈舍里的山羊正在叫个不停,祖母左手提着牲畜们的食物,右手抱着一捆干草往房子旁边的小茅屋走去。回来时,隔着窗户我忽然瞥见祖母正背身站在房子拐角处,埋着头用围腰擦拭着脸。俄顷之间,房前微弱的灯光洗涤走了她脸上的阴影,我看清了她正在哭泣,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此刻我按捺不住想要哭泣,原来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不忍心看到我太过思念的样子,装作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知道我不久就将离开的这个事实,也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留恋。我望着她的背影,只是望着...我感到内心在反复波动,一种酸涩的东西从食道和气管涌上来,堵塞在喉咙,我想控制住,用其他的愉悦回忆来取代此刻的感觉,可是...我还是留下了离别前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叔父如约而至。今天和往常一样,阳光妩媚,发散着嘲弄的眼光。我也接受了现实,和祖母作了短暂告别,坐上了那辆颠簸的老式皮卡。我深切注视着祖母,汽车越走越远,绕过蜿蜒的山路,红山镇像是被永远折叠起来一样,与祖母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巍峨的山谷后面。我望着流动在车窗外熟悉的——七岁时候杰洛舅舅带我去过的那座山,一到夏天就硕果累累的红杉林,艾丽安和我一起躺着唱歌的草地,还有,从我出生时就有的那条小溪。我想象着裘洛德明天独自一人站在河边拖渔船的样子。想象着那把被我藏在香樟树下面用树枝做成的“长剑”,想象着祖父祖母每晚思念我的痛苦,想象着艾丽安...我期待有一种神秘力量能够撼动此刻,把我与这件事情的联系中抽离出来,让前面的木桥断裂,或者暴风雨突然来袭,边境发生暴乱。可我明白,即使有再丰富的想象也是无济于事。汽车逐渐平稳,我也将如同一片脱离枝梢的叶子,缓缓地穿过爱我的人们,抱着悲伤的疲惫躺落在陌生的土壤。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开始陌生起来。汽油发动机的嘈杂声不断提醒着我。此刻我已经告别了祖母,告别了善良的居民们,告别了红山镇。

我始终在思考,我所渴望的生活是怎样一番景象,与其说我是满怀着个人憧憬去期待那些新鲜、有趣的事物,倒不如说我真正所寄往的是能与爱我的人们一起去探索那个神秘世界——红山镇以外的地方。没有了他们,我像突然失去了绿叶庇护的果实,随时可能会遭到日晒雨淋。必须承受这一切,绝不能哭泣,我默默告诉自己。等短暂的悲伤被过滤之后,我开始思索起此次离开家乡的积极意义,“那时我会长得比现在更高,知识和阅历也更多,艾丽安也会比现在更加美丽动人。”我心中逐渐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慰藉。“就算离开了小镇,我依然可以节日回来看望大家,还可以按时写信问候他们。”我会给在信中给妮娜道歉,告诉裘洛德我那把“长剑”的地方,感谢加里特老师对我的栽培,告诉祖母我很想念她,请为我祝福。

来到石板城后,叔父带我到附近一所中学办理了入学手续,随后晚上我来到了叔父家里。海伦姨妈向我表示了欢迎,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可爱的PA老弟。姨妈热情地拥抱了我,我吻到她那卷发上发蜡的清香,还瞥见佩戴在她胸前的一串廉价项链。她长得很像她向我问候祖母以及红山镇上她认识的一些居民。晚餐时我们围坐在餐桌上高兴地谈论着关于红山镇的事,那也是第一次,我见到了祖母无数次向我谈论的美丽温柔的露西表姐。她很像电影《情定日落桥》中的黛安连恩。我显得很羞涩,没有想鼓足勇气主动问好,她也只是坐在餐桌一旁微笑地看着我。

他们一家人对我非常照顾,为我耐心地解答在新环境中可能会遭遇到的困扰。比如与新同学的交流,如果规划好时间按时坐公交车上学,如何完成家庭作业等。还告诉我只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就会习惯,这与我预期所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被安顿在二楼的一间书房。叔父还对我表示歉意说请我将就一下,先暂时呆在这里以后会改善的。我其实非常喜欢这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崭新的书桌,布满卡通人物JACKDOG的温馨小床。墙上贴着比尔·克林顿和SKID ROW的海报,还有最让我看兴奋的是原木书柜上有许多装帧精美的书籍,有的甚至还用牛皮包裹着。我仔细地看着这些书脊上的书名,发现大多数我从来听过,但其中一本福克纳的《圣殿》我曾在祖母的书房柜里读过,我很喜欢这本书。我总是这样,既然有无限的忧虑也会找出一些东西来使自己满足,我仍然像一个孩子般喜乐无常。

晚上,我被好奇感消退了困意,半夜三点,我醒来后透过结雾的车窗好奇地望着旅馆房顶上朦胧的霓虹灯光,还有漂浮在阴沉云霾后面的月光。两种光亮在黑暗中交错,穿插,相互编织出了整个城区的轮廓。我还听到一些人群聚集在旅馆后面有说有笑,听上去气氛很不错,他们今晚应该很开心。我想把自我意识投射在这喧闹的声音中,试着分享他们的快乐。我暂时地获得了精神上的踏实感。有种忘记了这是哪儿的感觉,但我明白这里肯定不是红山镇,陌生景象为我营造了一种足以忘记故乡的氛围。我想歌唱,玛利亚曾教我的那首卡拉索斯之歌,红山镇的孩子都会唱,那由八个不同和弦组成,由前奏的缓慢到副歌和声的轻快,我曾在乔治叔叔家里拿着吉他弹过,虽然弹得很糟糕。“唯有音乐才能拯救那些悲伤心灵。”我忘记了这是哪位诗人写的,但重要的是我记住了这句诗,它让我明白了音乐的力量,我们可以不需要温暖的阳光,也可以抛弃音乐之外的一切快乐,正如我们抛弃了以往曾拥有的美好。但我们必须懂得音乐,知道怎么去认识音乐,在一片不为任何人所涉足的心灵旷野去享受它。

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个寒冷的冬季,我和裘洛德两个人打算去圣保罗山,把去年夏天存放在小木屋里的旧雪橇拖下来,12月份,山上到处都覆盖着厚重的积雪,许多杉树一半身子都被埋在了雪下面。一路上还能看到野生麋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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