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4

妮儿家就在军子家隔壁,两个人差了三岁,从小两人就每天泡在一起,去村边的河塘里抓蝌蚪,去爬树摘柳叶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上小学时有不少人跟在他俩后面唱歌

:“军子军子,妮儿妮儿,天上一对,地下一双,等上完学,就把婚结”

军子也经常为这个原因和人打架,从泥地里打到麦田里,从村东头打到西头,而妮儿也越发地害羞,慢慢与军子疏远了距离。

军子每天傍晚等在妮儿家门前,用刚冒出芽的柳条帽挥舞,捏住蛤蟆的肚子,试图用呱呱声勾出妮儿,按照他给我的说法,这是她两之间的密号,就是蛤蟆叫。

可妮儿就是不出来,到上完小学,然后是初中,人们始终也没见到妮儿和军子靠近超过十步的距离。

慢慢地人们再也记不起这件事的时候,军子却突然向所有人宣布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他要和妮儿结婚了,而且是完全自由,民主的新式婚姻,他两将不办任何酒席,不征求任何一方父母的意见,将只拿着身份证和堂吉诃德的勇气去县里的民政局登记结婚。

人们始终没见到妮儿对此说过一句话,只是那几天看见她低眉,心不在焉的走在路上,两个小拳头紧紧握着,样子像是紧张的小猫。

果然不出人们的所料,没过几天妮儿就被父母锁了起来,除了每天送点饭菜,绝不允许其他人靠近屋子一步,尤其是军子。

这也难免,因为妮儿的父亲是副村长,而军子家里则是世世代代的农民,甚至在土地革命时也没翻起身。

那几天每到晚上,人们经过军子和妮儿家门前时,总能断断续续听到低沉的蛤蟆声,一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半夜从荷塘边玩耍归来,顶着圆溜溜的月亮和凄冷的夜风,听到从军子家的屋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孩子们以为碰见了大人口中的“夜鬼”,顾不手中的“战利品”,“哇”的一声跑开,只留下开口塑料袋汩汩流出的河水,以及其中挣扎蹦跶的蝌蚪。

妮儿的父亲和军子的父亲同时从门里出来,发现对方以后对视一眼,军子的父亲则赶忙低下头,像是认错似的弓下腰,佝偻着身躯返回了屋内。

还是一连好几个月的时间,人们始终没见军子和妮儿从各自家门中出来过,而双方的父母中间虽然有些干涉,但都以军子父亲低头认错,妮儿母亲厉声指责结束。

时间大概只过了半个月,在这中间村里人充满了各种猜测,虽然大都认为她两的婚姻基本上不可能,但也都猜测军子正秘密谋划着什么。

“军子那小子半个月不出门,肯定有什么秘密呢,说不定会有一场大行动呢”村里人在茶余饭后,在工后的歇脚,在旱厕中,都饶有兴致地讨论这件事。

午后的某一天,太阳的光线刺地人睁不开眼地时候,一些在柳树地下乘凉的老人们看见军子家的大门松动,像是拿起一本尘侵娥蛀的书籍般落下灰尘,从中显现出一个佝偻,满脸胡茬的男子。

“哎,老聂,这么热的天又去你那一亩三分地里?”

男子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背上的行囊,朝村东头汽车站走去。

“哎,那不是老聂,怕是军子呦”视力比较好的老人看了出来。

人们只看见军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却再也没见到他回村里,直到五年后,我在591火箭部队中遇到了他。

82年,我由于高考失利,选择了那个时代大部分年轻人都向往的职业,那就是去参军,我从村里汽车站出发,然后再去省城,在省城的军区报道后,被分到了北京军区的591部队。

我刚到部队第一天,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突然冒到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就被人死死的抱住。

这个人就是军子,同时也是我的班长。

由于军子的照顾,我在新兵期间没怎么被人欺负,于是我心里特别感激军子,再加上我两是同村的老乡,在五湖四海的部队中由衷地感到亲切,于是我两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其实,按照那个时候的状态,叫兄弟也不过分。

我两经常到部队大院外边的一个小饭馆喝酒,在炎热的夏天十几个战友光着膀子,一顿胡吃海塞,吹天吹地后,顶着半夜两三点的夜风爬过墙头回去睡觉。

由于军子是班长,而且写的一手好文章,过两年准是连长,所以没人查我们的岗,而且那时候部队管理宽松,我们连续过了差不多“两年”的神仙生活。

每次喝酒,军子总要带他女朋友来,而我发现,军子的女朋友隔几个月就换一个,而且长得都很漂亮,这让其它的单身汉羡慕又嫉妒,而我虽然不羡慕军子,因为我已经和村里的“宝儿”订了婚,但也不得不佩服军子的魅力。

我还留意到军子身上的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他很爱请假,每当部队中要演习或者上面领导来视察时,军子不是发烧就是感冒,或者说家里面出事了必须得回去,就这样,军子几乎避开了所有的”紧急时刻”,而且从来没受到过批评或处分,因为每当需要他发挥一个班长的作用时候,他总在假期中,但军子处事圆滑,左右逢源,所以他的班长还是照当不误。

这就是我一开始很佩服军子的两点,认为这样才能“吃得开”“会做人”,而且还能够享受生活。

直到两年后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天我们几人打算出去吃饭,照常去叫军子,却发现军子躺在床上萎靡不振,脸色凄凉,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摆手让我们别去管他,我们拉着他想去旁边的诊所,他却怎么也不肯下床。

我们几人走到大院门口,发现一个女人撑伞不停地朝里面张望,上去一问,才发现是军子几个月前的女朋友。

那时候没有手机,通讯全靠写信,女人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封,最上面是女人的笔记,秀丽可爱,而下面的信一看就是军子写的。

女人跟我们说起军子,军子说自己马上要去边疆了,为了她好必须得和她分手,即使女人肚子里已经怀了军子的孩子,女人越说越激动,不由地哭起来,这让我们几个大老粗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在心里面暗骂军子,因为我们都知道军子是在说谎,“去边疆”只不过是他编出来摆脱女人的一个借口。

到最后,女人托我们给军子捎个信,说她愿意等军子,即使两人一起去边疆也没关系,只是希望在军子走之前能见他一面。

我心里面憋了一股气,吃饭时也没怎么说话,虽然做为朋友我不得不替军子打掩护,可看着那女孩掉下的泪水,微微隆起的肚子,还有军子满口的谎言,我真想朝军子脸上来一拳。

于是我这么做了,一回到宿舍我两就打了起来,这是我和军子第一次红脸。

这件事后几个月我和军子都没说话,远远瞧见他我就绕道走,我没期望他能够有所改变,因为我知道那是军子的本性,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很快到了我退伍的时间,我没有选择继续留在部队主要是因为和“宝儿”的婚约,我两已经快三十的年纪,家里面催的紧。

就在退伍前半年,上面突然说要进行“大练兵”。这可不是普通的练兵,而是真枪实弹,全副武装,甚至每个团都配备了死亡名额。

在开始“大练兵”的前一天,师长给我们开动员大会,我原本以为看不见军子的身影,但他就坐在了我的前面。

那时候,军子是我的连长,而我是班长。

进行动员会后,我原本想叫住军子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放弃了。

第二天凌晨五点所有人都起床进行几十公里的急行军,到达目的地后每个班长都要向连长汇报情况,而我发现军子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老李,我们的副连长。

果不其然,那小子又临阵退缩,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接下来几天的任务异常艰巨,部队在茂密的丛林中穿插,而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则是赶在B军之前抢占高地,原本时间就很紧凑,在丛林中行军则更加困难,而传统的导航仪也不管用,只能靠地图来辨别方向。

我们在丛林中走了两个星期,被漫天的飞蚊和蚂蝗折磨,但是始终找不到丛林的出口,副连告诉我们马上就出去了,只要在坚持一下,可是到了第三个星期,我们仍然没有出去。

我终于忍不住了去问老李,我看见他捧着地图满脸大汗地盯着,他看见我走进赶忙将地图塞进怀里,我夺过地图,看了一眼差点没晕过去,因为上面根本没标注出口地位置!

“老李,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把揪住他地脖子。

“这,军子请假太匆忙,老地图还在他手里,我根本来不及问他要啊!”

我顿时如泄了气地皮球瘫软下来,要知道这丛林就像大海,进去以后不知道出口在那里,那么神仙也难救。

整个连队只能原地扎营等待救援,我们将所剩的食物集中起来,每天按量供应,可最大的问题并不在食物上,而是丛林险恶的环境以及各种毒虫猛兽,急行军从来都不带药物,不出三天,连队中接近一半的人都倒下了。

老李还在积极地说些鼓励地话,可我心里知道,要在这么一片林海中找到我们,只能靠老天保佑了。

时间又过去一个星期,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开始有人死去。

我们把尸体用木架堆起来烧掉,以免瘟疫的产生。

练兵开始后两个月,原本三十人的连队只剩下十二人,我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大练兵”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结束,救援我们的人肯定已经出发,可在这芒芒丛林中,他们真得能找到我们吗?或者找到的只是几十具尸体?

我那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蜷缩在睡袋上,让命运去决定一切。

在迷惘中,我感到有人在摇晃我,我睁开眼,发现是军子。

他们将我抬上了车,军医给我输液,然后给了我一点食物,我并没有马上睡去,而是持续处在一种奇异而又难受的状态之中,死去的战友和熊熊的火焰像电影般不停在我眼前闪过,直到到了大本营,我才发现让我如此难受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愤怒。

我发誓,如果病床旁边有一把军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进军子的脖子。

我和军子扭打在一起,将他压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似地打下去,我咒骂着,哭泣着,愤怒到了极点,像狂风暴雨似的将所有情绪发泄到军子身上。

“那些战友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你知道吗!”

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挥下去,军子脸上布满了血迹,半跪在我面前,他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而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后,竟然失声大笑。

“也就是在这里,如果是在战场上,我绝对会送你一颗子弹!”

军子始终无言,我从他的身体和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他仿佛就像那些罪人的雕塑,跪在那里,任由我侮辱,打骂,将吐沫吐在脸上,用鞋底将脸抽红,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于是我走了,提前离开了部队,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

回到村里后,家里很快给我安排了和宝儿的婚姻,而我也去了县里供销社上班,生活谈不上很富足,但也能够温饱。

一次我回去看老娘,无意间撞到妮儿,妮儿已经三十出头的年纪,我和她闲聊了几句,谈到了军子。

“军子他还好吗,他说等他一转业就来娶我”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我头上,一种痛苦难涩的东西堵在我喉咙里,我说不出一句话,原来妮儿这么些年没结婚,竟然是一直等着军子,可我知道军子是什么人,他十有八九是骗妮儿的,根本不会回来娶她。

妮儿让我等她一下,然后急急忙忙进了屋内,过了一会她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封过来。

“看,这些都是军子给我写的信,他说马上就要回来娶我!”

我的脸涨的通红,不知道该不该将军子的往事说出来,拍了拍妮儿的肩膀然后走了。

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一种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我的脑袋,一种痛苦莫名的感受逼迫着我去向妮儿说些什么,我迷迷糊糊着走到妮儿家门前,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耳边还有几声老鸦的哀鸣。

“我必须得说,我不能让军子再伤害妮儿!”

我敲了敲门,妮儿出现在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得原因,我一下瘫软在地上,手扶着门框。

“听我说,妮儿,军子他骗了你,他再也不会回来娶你的!”

我声嘶力竭,用我脑海中所能想到的一切词语去解释,像一个发狂的病人。

“你,你还好吗”妮儿将我扶起来。

我清醒了几分,然后死死握住妮儿的手,准备将所有事一股脑儿倒出来。

“哎呀,你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喝多了啊”妮儿将我往屋里驾。

我一把手扯开,这时却发现除了妮儿还有另一双眼盯着我,我顺着望过去,发现一对我曾无数次见过的面孔。

那是军子。

我猛地扑过去,一拳伴随着一口唾沫向军子脸上飞去,军子似乎闪躲了一下,但马上就不动了,我感到虎口隐隐震痛,抬头一看,发现军子眉骨处止不住地往外渗血。

妮儿立马站到我两中间。

“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疯了,妮儿,我在部队里早就疯了,全都是因为这个畜生,你知道吗妮儿,他不是人啊,你不知道他糟蹋了多少好姑娘,多少姑娘因为他流泪,流产,甚至要去跳楼,你还不知道他害了多少我们战友,多少人因为他的软弱永远回补来了?多少条命啊,你就问他身上背着多少条命!他害了多少人?”

“这是真的吗,军子”妮儿睁大眼睛摇晃军子的肩膀。

我又一耳光扇过去,指着军子的鼻子。

“懦夫,你不配当个男人!”

回到家里,宝儿刚收拾完酒瓶,我一头扎进枕头,巨大的疲惫让我很快睡去。

半夜,在迷糊中感到有人在推我,睁开眼发现是宝儿。

“你知道吗,妮儿又被锁起来了,听说是军子回来了”

我没有答声。

不久后,妮儿就和村东头一家开超市的小伙结了婚,宝儿和我说妮儿以前总又哭又闹,可这次却显得十分平静。

宝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苦命的鸳鸯啊,可惜家里面死活不同意”

我冷笑一声,心里面想幸好没嫁给军子。

妮儿结婚后,我也没见过军子,他大概是跑回部队去了吧,因为他这个人遇事只会逃跑。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门口摆着一袋水果,我还以为是宝儿买的,回去一问宝儿说她也不知道,我心里面奇怪,想着谁没事会给我买水果,一直也不敢吃。

可之后的事情越来越离谱,每到周五,我家门前就会出现一袋食品,不是水果就是牛奶还有肉。

我一直不知道是谁送的,直到军子出现在我家门前。

我本不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军子一直恳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他出去。

在一家小餐馆,军子点了满满一桌的食物,就靠我们两个很明显吃不完,我让他别点了。

“哎,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军子把我劝住。

他满脸笑容,像是赔罪似地给我斟满酒,我有点不耐烦。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和妮儿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今晚就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妮儿已经嫁人了啊。

“你还要再害妮儿一次吗?”我大声质问。

军子将我抬起的酒瓶慢慢压下去,看着我的眼睛。

“相信我吧,这次我会负责的”

我瞧着他的眼睛,感觉军子这次没有说谎。

我两一起回到了他家里,我看见桌子上摆满了好酒好菜,这一桌得顶我一个月的工资。

“怎么样,再陪我喝最后一次酒吧,以后估计咱两很难见面了”我用沉默答应了他。

我两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军子一直涛涛不绝,唯独没有提起“大练兵”的事情,对此我两都心照不宣。

“等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妮儿就来找我了,我两赶上半夜的火车,就再也不回来了”军子脸上洋溢着笑容。

“希望你能够对妮儿好点吧”我一口酒蒙下去。

我两聊了很长的时间,等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军子看了一眼表。

:“妮儿就快来了,我也要准备准备了”

然后他就返回了里屋,再出来时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全身都是新衣服。

他笑着说:“男人吗,在女人面前总要保持良好形象”

他又拿出一瓶酒,给自己斟满,我要去倒酒,他却拉住我的手

:“军子,这酒只有我能喝,我要给死去的战友们赔罪啊!”

说完他连干了三杯,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顿时泪如雨下。

“你,你就代表那些死去的战友们,我给你们赔罪了,我给你们磕头了啊”

我不知道怎么办,看着军子在我面前捣蒜似的磕头,地板上的片片血迹让我心惊,我把他扶到床上。

“我知道这些远远弥补不了我的错误,我就是个畜生啊”军子躺在床上不停地喊叫,我手足无措,想着弄点水给他喝,突然间他停住了,挥舞的双手凝滞在空中。

“你听,窗外有动静,是妮儿来了,我也要走了”

军子让我去开门,他去洗把脸。

我打开门,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只听见寂静的村里发出一丝丝杂乱的声音,声音越变越大,窗户都亮了起来,许多人奔跑着,呼喊着,我仔细听,听到人们喊:“不好了,妮儿吃农药了!”

我有些惘然,随之而来一股急速的恐惧笼罩了我,我大喊不好,飞奔回屋内,发现军子躺在厕所的地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个星期后,村里面将两人合葬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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