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的花名册

                                                                一

我和冯老师的交往,是从他出版的一本通论宇宙、社会与人生本质的书开始的。他在这本书里论证,宇宙是由多元的要素构成,第一是物质,第二是信息,第三是物质和信息的交汇。一分为三,万物和合,于是有了现在的宇宙。这个多元和合的基本原理,可以投射到社会,也可以投射到人生。

书写得饶有趣味,但也有一些论述不是特别流畅的地方,于是我想见见作者本人,交流一下。作者介绍显示,冯老师是某985高校的副教授,还是我的同乡。

我托熟识的老乡辗转联系到了他。经过两次电话沟通后,我在一个夏日的晚上去他家拜访了他。

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他脸色黝黑,精神矍铄,没有中年人常见的小肚腩,而且透着一股随时要行动的气势。他非常健谈。那晚我们的话题,涉及古今中外、文史政法。他尤其关注我国的民主政治建设。他认为,在我们社会实现民主,是不可能通过暴力斗争实现的。反抗一个现存的集权政权,必定要组织起比现政权更为强大的武装,而这个更强大的武装一旦组织起来,就一定是比现政权更集权的政权,更加不民主。

他肯定地总结:“我们务必另辟蹊径,想到更加妥当的办法,这是历史赋予我辈的使命。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问你,你愿意为此奋斗终生吗?”

我感到热血沸腾。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女朋友,也不喜欢玩魔兽。探讨国家社会的政治发展,是我贫乏的课余生活最主要的话题。很多网络社区,都留下我的思考。

冯老师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老师不同。接触过的很多老师只是在课堂上、书本里探讨政治,探讨民主;私下里,却只是婆婆妈妈、尔虞我诈,所谈无非是如何赚钱,如何捞到课题,如何晋升职称乃至当官,等等。

因此,尽管冯老师吸烟很猛(一支烟在他手里,几分钟就烧到三分之二,他就把烟头放到一个宽口的杯子里。抽的烟都是名烟,但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些烟的价值),房间里烟雾很浓,估计PM2.5早就愤怒爆表了,我还是陪他聊到了凌晨1点多,最后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了,只好忍痛花了几十元打车回到自己的住处。

                                                                            二

一个月之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为了实现他的民主政治理想,他要组织一个弟子会。他不会组党,那样风险太大;但通过弟子会的形式,可以广泛结交天下奇人,共同成就大事;也可以掩盖掉政治意图,安全扩大他的影响。

他还拿出了一个笔记本给我看,封面上写着:冯老师弟子花名册。我列在第一页,第六名。这让我感到一种加入某种神秘、初创事业的激动与自豪。

正如很多成就伟业的人一样,他开始时不时地外出。经常一两个月联系不到他,等见到他时,他告诉我,他正在外地联络人物。

每次见到他,他都拿出这个名册给我看;每次看到这个名册,里面记录人名部分的厚度都在增加。人,越来越多,分布逐渐遍及了大多数省、市、自治区,甚至新疆、西藏、云南等地的都有;人物的级别也越来越高,一些很有名的省部级的地方领导,开始出现在名册里面。有姓名,有手机号码,有电子邮箱地址(那时还没有微信)。

他还在床下拉出一个大纸箱子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的几摞信封;从最上面的几封信的地址看,信件也是来自全国各地。他说,这都是他的弟子们的来信。

                                                                    三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告诉我,终于找到了一条非常妥帖的办法,可以兵不血刃地实现国家的民主。他压低了声音——尽管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夫人不在家;顺便说一句,除了他家客厅墙上挂着的结婚照,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夫人本人——很神秘地告诉我:“这个策略,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点头。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来当国家主席。”

我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但又非常好奇。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不相信吧?”他吸下一大口烟,缓缓吐出,非常从容地跟我说:“你看看我的这个花名册,已经覆盖了全国绝大多数的人大代表。全国总共2000多个人大代表,我已经争取到了三分之二的人数。我已经跟他们说好,在下一次全国人大代表会议上,他们都把票投给我。你知道,人大代表的选票上,有一个另选他人的选项。就填上我的名字,这将是无可逆转的。我一下子就成为国家主席,然后当即宣布实行民主改革。”

说到这里,他踌躇满志地笑了,目光炯炯,透过缭绕的烟雾盯着我。我看着厚厚的花名册,觉得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天那,这不是在谋划一次政变吗?我是不是该跟公安或国安部门揭发一下。如果不揭发,万一把我牵扯进去,该怎么办?

接下来,有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联系到他。我估计他又外出结交天下豪杰了。不过,我一直没有确定是不是要举报他。下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还有一个月就开始了,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或者也会是既得利益者,毕竟我是在第一页的弟子。

                                                                          四

还有半个月人大就要开会了,但还是联系不到他。我决定去他家看一下。敲开门,我看到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似曾相识。我旋即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冯老师的夫人,比结婚照上本人要苍老很多。

两个人都迟疑了一下,我说:“我是冯老师的学生。”她把我让进屋里。我跟她简短介绍了一下我和冯老师的交往。再犹豫了几下之后,我也把冯老师的政变计划透露给她,问她冯老师这么长时间不见,是不是被某个安全部门抓走了?

在我说的时候,她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问:“你和他来往这么久,没有看出他是个精神病吗?十年前,他因为竞争一个职位失败,也因此和学院领导结下怨恨,一直不能晋升职称,最后气得精神失常了。前几个月,他精神病发作,被送到精神病院了。”

我恍然大悟,继而羞愧到耳根发热。原来,冯老师的妻子因受不了冯老师的疯疯癫癫,几年前就跟他离婚了。出于同情,在冯老师精神病发作的时段,还来帮助照料他,因为他没有亲人在这城市。每次所谓外出联络人,都是他精神病发作住院治疗的时间段。

但那些信件是怎么回事?我还有些不甘心。冯老师的妻子拉出那个纸箱子,拿出几封信来给我看。以前我没能看到。翻了几页发现,字迹都是一模一样的。“这都是他在迷糊的状态中,自己编出来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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