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泪和掌中雪——《银翼杀手》死亡那一刻

乔坐在台阶上，仰面躺下，安静死去，影片终了，大雪纷飞。

我坐在连我在内仅三个人的影院里，面无表情，内心却下着一场滂沱大雨。

早就猜到一定会是这样的结局，早就知道续集要么狗尾续貂，要么一定是让人痛惜又复杂。异形里的雷普利，沉默的羔羊里的汉尼拔，金刚狼里的狼叔，谍影重重的伯恩，猩球崛起的凯撒、王牌特工的脸叔，他们有的续得面目全非，有的为了迎合剧情强行过渡，有的以死来成全人物角色，凡此种种，可以说很难有不偏离最初人设和剧情的续集。

尤其那些里程碑式的影片。经过多年的记忆深植，那些人物和故事，那些追寻和怀疑，那些痛苦和解脱，是融入观众骨血的。对于我这样偏执的人来说，任何一种改动都是一场亵渎。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于速激、变形金刚、复联那样的续集片反而会宽容的原因。

《银翼杀手》就是这样里程碑式的片子。很难形容我看第一部的心情。

昏暗肮脏的街道，窒息的摩天楼，随处可见的全息影像，淋漓不尽的雨水……哈里森·福特作为银翼杀手中的一员，身手并不矫健，模样也不算英俊（吧？），穿着风衣独来独往，身上带着绝望的气息，影片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检验复制人的对白，整个节奏冗长又缓慢，可以说一切都不迷人（除了完美的瑞秋）。

这样沉重的基调，一直到最后复制人以命相搏。

就像一首钢琴曲，好容易进入了曲调的高潮，但出乎所有人意外地，戛然而止。

苦苦寻求一个答案一线生机，不惜拼尽生命的复制人罗伊，仿佛在死亡的刹那突然迎来天国的光亮，他那么平静地说——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

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

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那个时候的我还做不到今天面无表情的克制，我因为这个结尾而泪流不止。

所以，戴克是不是复制人不重要，他和瑞秋一起去哪里了不重要，这个庞大的故事架构是不是还有续集不重要。

重要的是彼时彼刻，我看懂了罗伊雨水冲刷过后的脸上的表情。

那是对生命最深沉和最悲切的感悟。

那是从一种极致走向另一种极致。

那一刻，世上没有人比这个复制人更幸福更平静。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即将去往哪里，这一切的意义，在死亡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

所以，我带着这样的心情从第一部走过来，对于第二部，我还会有什么期待么？不会。

就像续集里的戴克，已经拥有过最好的瑞秋了，那么再次被复制的，向他款款走来的又一个“瑞秋”对于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客观的说，如果打分的话，银翼杀手的这部续集应该有一个很不错的分数（至少绝对完胜同档期的风暴）。对于银翼杀手的影迷来说，续集全盘接过原先的故事架构和情节走向，很多细节完全呼应，至少令我现场生出了很多感动的意味。当然，如果知道这是《降临》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手笔，也就不会奇怪片中很多处理方式上的文艺款款和留白。

而关于哈里森福特的回归，我想骂一句混蛋。

我不想看到他在片中如此悲凉。一个人窝在大房子里，在怀念中度过三十年，雕刻了那么多木头玩偶，临了还充当了一回高司令自我救赎的对象……就那样吧，带着罗伊给你的灵魂震撼，带着瑞秋给你的爱情回忆过你的余生吧。不要让我们再看到你的白发斑斑和微驼的背，面对当年一模一样的瑞秋，那种苍老和年轻容颜的比对才真是叫人心碎了无痕。

再说高司令。他的表演隐忍克制，但我又分明看出一丝萌萌哒，偶尔深情的模样总是让我感觉他很像尼古拉斯凯奇。但我不喜欢K的这个人设，因为不喜欢悲情英雄（他们总是讨喜又赚人眼泪,每次这样的角色一挂，我内心就想狠狠地骂一句又来了又来了混蛋啊！)，相比而言，第一部里的戴克的颓和复杂更让我接受。

而作为唯一主线，他身边的全息女友乔伊也是浓墨重彩，但怎么看怎么有《她》的影子？那段乔伊找来复制人合体的情节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这段巧合，我想这个桥段应该也会打动到我，无论乔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是不是程序早已设定，但K对她的爱是真的。

林夕的歌词，送给K恰如其分：

“眉目里似哭不似哭

还祈求甚么说不出

爱或情借来填一晚

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所以，K的悲情不仅仅在于他的爱情只是一场虚无，对于童年记忆的肯定和否定到再肯定再否定，才是对K最大和最彻骨的伤害。那种过程类似于，将一个人的自我认定和安全感归属感摧毁又重建再摧毁。于是在观影的某一瞬间，K的形象会突然和《记忆碎片》里的男主重叠（我心目中最悲剧人设）。

让一个人物的悲情效果升华到最极致的设定是死亡。

那么，这样的K怎么可能不死。

复制人罗伊死亡的那一刻大雨倾盆，他曾流的泪，他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在雨中，他的生命曾经怎样燃烧，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复制人K死在纷飞的风雪中，他曾让蜜蜂爬满他的手掌，他曾杀过人，也曾爱过人，他曾寻求过记忆中的童年，他婆娑了多久那只小木马，他掌心里触摸过的雪，除了自己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