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中央摆着一列火车。是真正的那种,古老的,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圆头蒸汽式火车。约翰第一次进公园就一眼看到了它,他观察了很久,除了他之外似乎从来没有人意识到到公园中央摆着一列火车,尽管人们走来走去的时候总能巧妙地避开它。
火车有33节,这听起来很不合理,但就是有那么多,这是约翰沿着它一节一节数出来的。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长的一列火车摆在公园中央就好像不存在似的。火车还是簇新的,考究的红色喷漆锃光瓦亮,每一节车厢的门都敞开着,包括驾驶室,他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只是被人们放错了地方而已。
约翰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8岁,如今已经18岁。他做过很多实验,甚至有意把人们往火车边上带,所有人都表现出了无意识的避让,在避让的同时都会困惑地皱一皱眉,以表达对自己身体擅自行动的轻微不解。
当约翰发现自己在公园长椅上亲吻初恋女友伊芙的时候眼睛仍然盯着那火车,他就意识到,如果不亲自走进去看一看这车的内部,甚至开走这列神秘的火车,也许他的眼睛一生都无法从上面移开。
但一个人是不行的,约翰生性谨慎,他坚信如果自己能看到它,那世界上一定也会有别的人可以,他可以有一个同伴,他们可以一起冒险。约翰把大量的时间都消耗在观察火车周围的人身上,并最终找到了理想中的同伴。
约翰看到托马斯的时候托马斯正沿着火车数节数,就像他八九岁时做过的那样。托马斯显然比约翰更加困惑,也更加冒失,数完车厢兜回来,就想往驾驶室里扎,当然约翰及时把他拉住了。一番愉快的沟通之后,2人决定共同冒险。
深呼吸,1,2,3!约翰和托马斯冲进了驾驶室。
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空气里来苏水味道浓烈,长长的走廊和来来往往穿白衣的人,很显然,这是医院。约翰吸了吸鼻子,有点弄不清楚状况。托马斯兴致高昂得很,他已经把脸整个压在玻璃窗上往病房里面看了,样子看起来滑稽极了。一边看一边招手喊约翰过来一起。
这里大概是育婴室,房间里满是哭哭啼啼的婴儿。两人看了一会,觉得实在乏味,决定尝试走出医院。半天之后,他们沮丧地发现,自己被困在医院了,准确地说,是困在医院的第2层。应该有楼梯口的地方一片黑暗。那是一种凝固的黑暗,穿不透,逃不出。你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只能看到同样的一片黑暗。事实很明显,就算他们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里半步。那往回走,回到正常的世界呢?他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进来的。
在医院的半个月时间里,约翰思考了很多,他甚至想,这是不是一种关于“日常生活”的地狱,用你的好奇心引诱你堕落,把你关在某个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的情境里,让你的时间静止于此,前无去路后无归途。在这里,他们不会饥饿,通常也不被人们所察觉,但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绕开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的,他们变成了和那列火车一样的存在。
唯一的不同是如果他们出声,人们还是可以注意到的。只是通常都会吓一跳,好像他们是突然出现在那儿似的。托马斯并没有像约翰那么爱思考,他甚至开始乐此不疲地利用这一特性到处捉弄人。约翰在角落里思考的时候常常会听到护士们之间关于“那个总是突然出现的英俊的男人”的讨论,从讨论内容来看,托马斯似乎俘获了不少芳心。
医院生活的结束是突如其来的。两人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一个一看就精心打理过的私人花园里了。眼尖的托马斯指着窗户喊:“那不是嗓门最大的小雀斑吗!”他给医院里的每一个宝宝都按特征起了外号,比如猪仔、小酒窝、小雀斑什么的。他们很快发现,这一次的囚禁地比上次更小,就在这户人家的土地范围之内,甚至连花园的小篱笆都跨不过去。
这次他们被困了4年,时间长到足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约翰是对的,这是一种关于日常生活的监牢,但这个监牢由某人的一生打造。他们被困在小雀斑的人生里,小雀斑走到哪,他们就到哪。他们将和小雀斑同呼吸、共患难,他们会哀其所哀,乐其所乐,陪伴小雀斑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小雀斑四岁的时候开始上托儿所,他们的活动范围也随之扩大到从家到托儿所之间,这也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猜想。他们看着小雀斑从蹒跚学步到风华正茂再到佝偻衰老,时间的把戏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个把戏好像在他们身上失效了,约翰和托马斯65年来不见一点衰老,这多少让他们有点心安。
小雀斑临死的时候他们站在他床前,当初嗷嗷啼哭的婴儿如今满面皱纹、齿摇发疏,死亡的阴影在他脸上若隐若现。小雀斑死后会如何他们并不清楚,但是困在他人一生中的感觉实在糟糕。即使在这几十年里他们学会了自得其乐,也知道如何在有限的行动范围里找寻最大的娱乐,但他们仍然渴望解放。因此当列车门在小雀斑死后突然出现时,约翰和托马斯毫无留恋地步入其中。
然而等待他们并不是解放,而是由“小杏仁”的一生打造的另一座牢笼。约翰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说道:“我数过了,那火车有33节,没有意外的话,我们要花起码两千多年才能离开。”托马斯纠正道:“错了,是34节。”“无所谓,不差那几十年,总之都一样。”之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当你对现状有了准确认识的时候,眼下漫长无聊的困境会被视作达成目标前的必要铺垫,这种想法可以令你以更平稳的心情度过危机。这种情形就像从前托马斯每次去吃自助餐前都要挨一天饿一样,当然他们现在吃不吃都无所谓了。一个人生又一个人生过去了,他们已经把苦中作乐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他们在炎热的非洲晒过太阳,在浩淼的汪洋上捕过鲸鱼,在热闹的都市甚至尝试过抢银行,无须担心,出了银行,只要他们闭上嘴巴,就没人可以找到他们。
后来的游戏越来越过火,他们跟着第24个囚牢的主人上了战场。虽然只要不出声,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托马斯总是在炮火中大叫大嚷着冲锋,受了伤也毫不在意。托马斯有一种自毁倾向,这一点从他当初毫无准备就想一头扎进火车里可以看出来,而约翰现在察觉到长久以来的冒险生活使他的朋友的自毁倾向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托马斯看起来甚至没有活着走出这列火车的欲望。当约翰把他的忧虑坦陈以告的时候,托马斯漫不经心地笑了:“你确定我们走完这该死的33还是34节人生就能出去?你怎么知道我们自己不会是下一座牢笼的主人?”“怎么可能呢?”理智的约翰回答道:“我们迄今为止遇到的每一节人生,从生到死都没有遇见过这列奇怪的火车啊,显然他们都和它毫无关联。”然而托马斯并没有回答他,白天的酣战太激烈了,他已经沉沉睡去。
约翰的忧虑很快就成真了,托马斯被流弹击中要害,迅速地死去了。这一切毫无征兆,他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就死了,约翰茫然地抱着老友的尸体,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起作伴已逾千年,突然之间他变成了一个人,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孤独旅程。
最终,托马斯埋葬在丹纳·伯曼的人生里,约翰给了他一个墓志铭:“无所畏惧的托马斯·S·艾略特长眠于此——挚友约翰·乔伊斯”。
月光下,有着35节车厢的蒸汽火车安静地盘踞在公园中央,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