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借碗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对陈家铺子的人来说,是一个灾难性的夏天。

    史载,这一年:蒲台正觉寺黄河大堤十华里被冲决成灾,数百村庄被淹,冲毁良田400余万亩……泛水由小清河入海,决口未堵。

    灾归灾,可陈家铺子的人婚丧嫁娶一样也不会落下,该死的死了,该娶的还是要娶。

      村东老财主陈老爷家的四公子,和村西陈元道家的小儿子陈三宝,定在同一天要娶亲。

    自古以来,这富人家的亲好娶,穷人家的亲难结。

    按照当地的习俗,结婚当天,新郎家要大摆筵席,宴请四方宾朋及乡亲,酒和菜都准备妥了,可哪个穷人家里有多余的碗筷盘碟呢。

    眼下一场洪水,使整个村子都遭了灾,很多人家的房子都让水泡得坍塌了,更有的人家,连一个囫囵的碗都拿不出来。

    陈元道家也遭了灾,平时吃饭捧在手里的就那么几个残缺不全的破碗,拿啥来招待客人呢?这可愁坏了,三宝他妈。

    买是不合算,对穷人来说只能借了。

    可陈三宝他妈借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能凑齐招待客人的餐具,还差了一大截呢!

    这天晚上,老两口等孩子们睡下后,陈元道坐在灶台后,缓缓掏出旱烟袋,朝脚上磕了磕烟锅子里的烟末,又重新装上了烟丝,不大会儿,陈元道的脸就埋进了一团团白色的烟雾里。随着烟头一明一灭,只能隐约看见陈老头紧抿着的两片薄嘴唇,都干的开了口子,隐约泛着血丝,瘦高的颧骨以后都埋藏在黑夜中。

    黑暗中,传来女人幽幽的声音,“孩儿他爹,实在没辙,只能去凤凰台试试了……”

    “明儿一早我就去陈老财家借去。”陈元道用低沉的声音,让女人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陈老财和陈元道是亲叔伯兄弟,陈老财管他叫三哥。陈老财的爸爸和陈元道的爸爸是亲兄弟,当年分家的时候,陈元道的爸爸因老实厚道没分到多少家产,只分到村西的三间破土屋和四亩薄田;陈老财的爸爸分到了村东的大宅院和十几亩厚地,从此两家便很少来往,各过各的。

    第二天,天蒙蒙亮,东方刚透出了一点鱼肚白,陈元道便出了门。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戴上了一顶藏青色的毡帽,穿上了只有过年时才穿的那件青灰色长衫,顺手从院墙下拿起粪篓和粪叉,朝陈老财家走去。这时候,早起放牧的农人已经赶着牛羊到村外去,牛羊一路上留下一些粪便。要是平时,陈元道早就弯腰拾粪了,可今天他无心于这些粪便,径直朝陈老财家走去。

    来到院门外,他犹豫了一下,便抬起手叩响了门环。不大会儿,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这么早!等等这就给你来开门。”

    趁这工夫,陈元道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院墙又加高了,门楼也是新翻盖的,青砖灰瓦,几根横梁漆成了红色,格外耀眼。唯一没变的是门口那一对大石狮子,左边一只抚着球,右边一只领着仔儿,都瞪着眼睛张着口望着自己。看到这里,陈元道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正寻思着,门开了,一张女人的大白脸探了出来,吓了陈元道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陈老财家的女人,刚要开口,女人却先说话了:“哎呦——原来是他三大爷呀!啥事儿啊?进来坐……”

    陈元道忙把粪篓和粪叉立在墙边,刚要抬脚往里迈,却发现女人没有让开的意思,便讪讪的缩回了脚。

    陈元道使劲翕动了两下鼻子,嗅到了夏天空气中那熟悉的气息,一股青草味,夹杂着牛马的粪便味扑鼻而来。

    这使陈元道的精神振作了一下,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兄弟媳妇在家呢……”陈老财的女人没等他再套近乎,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三大爷,有啥事直说吧。”

    “哦,这不这月三十,是三宝娶亲的日子,家里招待客人,还缺几套碗碟,想着你家业大,来借几套碗碟筷子。”

    “哎呦,你也知道他三大爷,这月三十,你四侄子也要娶亲。我们家虽然富裕点,可也没多余的碗筷啊!”

    话说到这里便尽了。

    陈元道转身往回走去,一路上说不尽的懊恼。

    回到家,女人见他一言不发,便默默的把饭从锅里端了出来。

    “孩儿他爹,还是去凤凰台借借吧。”

    “嗯。”陈元道嘴里应着,心里想:也只有这条路了,眼看后天便是大婚的日子了。

    说起村南的凤凰台,在这方圆百里可是非常出名的。传说有一只凤凰从此地经过,见此处风景秀丽,环境静寂,便想在这里落脚。没想到,飞下来时,恰好一队官兵打此地经过,刀枪耀眼,盔明甲亮,凤凰受到惊吓就又飞上去了。翅膀刮起的风久久不能停歇,于是就在村南堆起了一个高约百米的土堆,名曰:凤凰台。

    不管这凤凰落下来的事,是真是假,自此以后,村南这凤凰台上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成了一方宝地。

    不知何年月,何方来了一位贵人,在这台上兴起了土木,建了一座庙宇,从此香火鼎盛。方圆百里,香客不断,络绎不绝。

    话说这凤凰台还真是有灵气!村口陈大壮媳妇多年没有孩子,去凤凰台烧香许愿,隔年就得了一子,举家欢庆。村里人从此对凤凰台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更神奇的是这凤凰台上原本没有人家,一天夜里却从上面下来两个婆婆,套着车到村里找接生婆。到第二天天亮前又将接生的钱婆子送回了家,还送了一车的布匹、棉花等日用品。

    村里人问钱婆子,去谁家接生了?钱婆子说:“台上住着个大户人家,生了个大胖小子。”问她其它的,就一概不知了。

    人们上凤凰台上去找,却什么也没发现。可这给凤凰台,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打那以后,有些穷人结婚缺什么物件儿,被逼无奈就在夜里去凤凰台上念叨,憧憬能有神仙听到帮帮自己。原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成想还真有人借到了碗碟筷子。更有甚者,还有人借到了新娘子的凤冠霞帔,金银首饰。

    如今陈元道家遇上了这桩难事,去凤凰台借碗碟成了唯一的指望。

    当天夜里,陈元道就收拾好东西上了凤凰台。走在路上,陈元道有点心事重重。凤凰台上的仙人,有一个规矩:东西用完了,必须及时归还。有些人家借的东西忘了归还,以后就再也借不出东西了;更有些人蓄意不还,家里莫名发生了很多事:有的发了火灾,有的惨遭土匪绑架。

    越往上走风越大。虽是夏天,这风吹在人身上,也有点儿凉意。陈元道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晚上凤凰台的景致别有一番味道。

    山门是一个石头牌坊,两侧柱子上各雕了一只凤凰,透过山门可以看见台顶庙宇和宝塔的轮廓。

    这时候,山门仿佛是一个相机的取景框:一条羊肠小道,用青石板铺成,蜿蜒旖旎。路两侧,植满了杨树、柳树、梧桐和槐树,月光洒下来将树影铺在青石板上,犹如生宣纸上撒了一些墨点,层层晕开,连成大大小小的一片一片,像要把这夏天的夜也融化在里面。

    初夏的夜里,已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不甘寂寞,在草丛里认真地演唱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歌。

    树下立着一些石像,多是些十二生肖的雕像,可这些景致今晚陈元道全都无心欣赏。他紧了紧系在腰间的麻绳,大步向上走去。

    来到凤凰台上,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面突兀地长出几棵老榆树,树下有一张石板桌,陈元道见到这些,跪了下来,口中喃喃祷告,说着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词汇。

    陈元道低头跪在地上,心中正在疑惑,不大会儿功夫,树后转出几个仆妇模样的人,她们头上戴着花朵,身上穿着锦缎,手里捧着各式碗碟,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把手中的东西一字排开在石板桌上。

    陈元道过去只是听说,今天见了这神奇的一幕,也不禁又惊又奇,不由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刚想仔细看看,这时候突然有人说:“时候不早了,快把东西拿下去吧,记得要归还!”吓得他赶紧低下了头,老实的跪在地上。

    等再抬头时,就只剩下他和一堆碗碟了。陈元道急忙拿过事先准备好的箩筐和扁担,装上东西挑起来,朝山下走去。

    “借到了!借到了!”一进家门,陈元道就压着嗓子欢喜地喊道。

    三宝他娘从屋里迎出来,问道:“碗碟和筷子都有了吗?”

    “都有都有!”陈元道放下担子,一边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回答。

    这一夜,陈元道两口子彻夜未眠。

    第二天的婚礼举行得很隆重,只是中间有人失手打碎了一个碗。当天晚上还碗的时候,陈元道用自家的碗给补上了。就为这事,一家人心里惴惴的,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婚结了,可灾年还是没能过去,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人们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

    田地里只有地主陈老财家播种了小麦,穷人家的地里只有些零星的杂草。家里的麦种都吃光了,又把野地里能吃的野菜挖来充饥了。

    这年秋天,陈三宝的媳妇便怀上了孩子。这样的年景添丁,令陈元道两口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尽管一家人省吃俭用,可还是吃不饱饭。眼看着儿媳妇一天天消瘦下去,陈元道两口子着急了。

    一天夜里,老两口趁着夜色,到陈老财家的地里扒回来一些小麦种子,回家给儿媳妇放在铁锅里炒熟了吃了。本想给儿媳妇改善一下伙食,谁成想陈老财为防止别人偷他们的麦种,竟把麦种浸了鼠药!儿媳妇吃下后,忽然腹痛,等到郎中到了,已经口吐白沫,气绝而亡。

    老两口悲痛欲绝,可又不敢张扬,怎奈儿子年轻气盛,又死了媳妇和肚里的孩子,就去陈老财家里讨说法。大白脸女人把他迎进门,满嘴安慰的话,表示一定要赔偿之类的。可谁曾想到了下晌,官府的人就来抓人了,说陈老财状告他们家偷盗。

    陈元道两口子被抓去下了大牢,不到十天功夫,就送回来两具尸首,说在监牢里畏罪自杀了。可两位老人身上一条条的伤痕,陈三宝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像谁用蒺藜在自己心上扎来扎去,把心扎了个稀巴烂。

    当天夜里,陈三宝失踪了。大哥、二哥遍寻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民国二十六年冬天,附近出现了一支神秘的队伍,劫富济贫,传说为首的,便是陈三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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