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想信中国梦——北京

题记:这是2012年,参与一项北京地区新生代农民工调研的深访记录。研究对象的限定是,80后,户籍农村,具有高中以上学历,在工厂以外务工的人。或许课题组是想知道,高等教育是否能够帮助这些农家子弟实现阶层跨越?

我仍想信中国梦

一、基本情况

受访者:刘先生

访谈员:赵*

访谈地点:丰台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周围的公园

访谈环境介绍:与受访人小刘约在他工作的新发地蔬菜市场,该市场号称亚洲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位于南四环周边。市场周围的景致与城乡结合部比较相似,但各种生活服务设施齐备。周边有新建起的小区和公园,显示近年来。但公交车站的广告牌贴满夜总会伴游等不良的广告信息,显示出某种治安的混乱。

二、受访者速写

刘先生,河北保定人,18岁中专毕业,今年21岁,目前在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做市场管理的工作。与他见面时,他姿态随意地骑在一辆天蓝色自行车上,穿着白色时尚的运动T恤和黑色的运动短裤。

三、正文

勤奋地学习挣钱

刘先生中专毕业后,怀揣干大事梦想的他,却面对汽车厂扔铁板的工作。

“现在一想才发现那是高危工种啊!”正式进入汽车厂当产线工人前,要先经过五十天的军训,身体素质不够强壮就先被筛走,剩下再用半个月的时间接受类似传销的企业文化培训,增强对于企业的忠诚度。好不容易通过筛选,却发现自己的工作是把用来打造汽车车顶的大钢板扔到一两米高车身上。这家汽车厂的机械速度达不到人工速度,加上劳动力成本极为低廉,所以选择用人工完成这一极为费力且高难度的工序。负责这一的工序工人基本上也没有特别的防护措施,只能通过自己的熟练防止自己遭遇严重的工伤。

看着每个月微薄的工资,以及与此极不成比例的辛苦程度,让刘先生感到这份工作干下去没有前途。十几年的教育都是告诉你,人人都要努力成为比尔·盖茨,要当乔布斯,人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自己只能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扔钢板。

没干几个月,刘先生就辞去这份工作,来到北京的新发地批发市场开始当起了香油销售。平均每跑20家商户才能签下一份单子,最远还跑到了甘肃。做了一段生意,积累了一些本钱,便和自己的姨妈姨父合伙办了个小型超市。超市虽小,五脏俱全,从日用品到蔬菜生鲜应供应,他一边讲着这段经历,一边回忆着上货的细节,神色中透着一种淡淡的骄傲。可是超市正常经营了几个月,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价值8000元的有五块电瓶的货运电动三轮车被盗。这样一下子抬高经营成本,没有三轮车进货也变得困难,不得不把店面转让。现在提起来他仍然感到伤心不已。那一阵子刘先生在新发地市场的入口处,只要看见跟自己的三轮车是一个牌子的,都要拦下来检查一遍,这可是一辆承载赚钱大业的新车啊。

之后也做过三四起生意,小饰品、格子铺、贩卖进口水果,可是始终没有做起来。自09年以来经济形势往下走,以往新发地的商界前辈90%利润率成为传奇故事,自己还一直没有摸着赚钱生意的门道。无奈之下,让他不得不在新发地批发市场找了一份市场管理的工作先保证基本生活。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管理市场的保安,遇到大的纠纷出面调节。工作分三班倒,别看工作看起来不起眼,没有关系也无法得到这个工作。刘先生专门选择上夜班,把白天的时间空出来,自己可以继续寻找商机,不耽误干别的事情。这份工作工资在三千在四千之间,单位管住,生活费用去一千多,剩下的收入相比而言还算可观。

“我寻思着什么都有个‘道’,我现在还没找着道。不能只挣死工资,这样只能保证饿不死,还是得想法子经商。”

刘先生并不担心本钱,钱是可以找来的,在新发地这块“百万富翁的浮华地”,上演无数幕白手起家的财富故事。新发地市场有20年的历史,外地人在十年前大批涌入这个市场倒腾批发生意。最初是小三轮、后来改成三板,后来改成小丰田,后来改成轻卡,后来该买车了,一买就是奥迪,农民变身大老板。新发地看似与城乡结合部没有显著区别的地区,实际上被称为“富翁掩藏点”。他对北京居民有所不屑,认为他们只不过靠着拆迁发财。新发地,富起来了无数外地人。

他熟练地讲述着新发地的发家历史,对市场规模、扩展计划、区领导姓名等如数家珍。可是他没有赶上那个90%的人都赚钱的时代,只有不停地温习这些传奇故事,时时刻刻准备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商机。手机传来最新的股指消息,不算太好,自己买的股票又跌了。他跟我讲解一番国际油价对股票市场的联动影响,分析股市近年来的大盘走势,预估近期是抄底的好时机,准备迅速补仓。

最近,他一边和朋友搞起贩卖烤乳羊的生意,看能不能搞起饭店,毕竟餐饮业处处火爆;也去汽车维修点学习修车技术,现在的车越来越多,修车市场应该一片大好。他必须赶上这个时代,一刻也闲不住。他焦急的神色让我想起了寓言故事中那只拼命向上跳,却够不着葡萄的狐狸。

“你有自己的偶像么?比如李嘉诚、乔布斯。”

“没有。”他略一思索,利落干脆。

“挣多少算挣到钱?”

“一个亿吧,至少也要每年挣个几十万啊。”

面对这样的同龄人,用准备高考题海战术方法学着挣钱,以此路不通,换路再走的方式摸索经济洼地,让我的大脑叫嚣起“彪悍”两字。

“我觉得你应该会成功吧。”

“那可不?我也觉得总该轮到我了。不过人有时候也要靠运气,如果十年我还搞不成,我就认了。”

他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倒霉,电动三轮车被盗,自行车丢了两辆,价值1200元的玉佩也不知所踪。

采访结束后,互留了QQ号保持联系。这几天看到他的QQ签名改成了:专业箱包批发,请联系139XXXXXXXX。如同打仗一般,迅速奔向一个又一个战场。

看着二十一岁的他,成熟与幼稚似乎奇妙地交织,塑成一个特别的形象。

微博达人和他的感情生活

小刘热衷与网络生活,每天手机上网起码一个小时,能够迅速说出网络最新的社会新闻和社会热点,从三里屯4.7亿彩票疑云到最新的食品安全问题都保持高热度关注。

他认为,说白了,这是一个关系社会,没有人脉,遇着事儿,就只能自认倒霉。

“打架就是打钱。有钱就打,没钱就别打。”市场上也可能起各种纠纷,为争地盘打架,有钱的拿钱派出所就放出来,所以大家也学聪明了,打架前先估摸一下自己的口袋是否摆得平。年纪轻轻的他显得十分老成。

“我就怕他妈哪天,我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我没说理的地儿。”于是,他努力在微博上发表评论转发意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小小的意见领袖。他担心万一哪一天被别人“脆”(陷害、打击)了,没有说理的地儿,网络是他心目中,平民百姓最方便也可能是唯一有效的最后的伸张正义的平台。

女朋友现在还在外地上大学,谈起女朋友,小刘显得十分淡然。“兴许她毕业了混的比我好就把我踹了。这是很有可能。”似乎已经阅遍世间沧桑,接受婚姻与爱情经受现实的捶打。自言现在对爱情看得很淡,只是初中刚开始谈恋爱,满脑子都是柏拉图式爱情的美好想象。随着长大,以及逐渐混了几年社会,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只要对方人好、善良、孝顺父母就好。自己估摸着二十五六岁得成家,爱情似乎是一项按部就班的工作。

当北京人好不好?要看投胎技术

说起愿不愿意当北京人,刘先生笑了:那要看你的投胎技术,要在落在延庆不就没戏了,最好落在要拆迁的地方,那样一下子就发达了。

北京人在他心中还是比较奸猾排外的,很难让别人占点便宜分点好处。小刘最开始是奔着亲戚朋友来的北京,开始时不会跟人打交道,做生意也逐渐磨出来了,说话变得幽默,俏皮。平时经常跟大老板学习,北京市的一些重要领导的姓名职称也能信手拈来。在他的视角里其实地域的差别没那么重要,在新发地这几年与全国各地的人交道打的都很多。真正会造成融入障碍的是经济地位而不是户籍,骑自行车的人之间只能谈自行车,开汽车的人谈的是汽车。即使户籍放开,地域上完全平等,不对等的经济地位依然会在人群中划出一道线。户籍是阶层身份的象征,这张纸意味着一切,这张纸一切也不意味。

问及是否愿意留在北京,他先说混得好就留下,混得不好就走人,然后又加了一句:像我这么说的一般都是想留下。留不住,回到老家的农村,某种程度上被他视为一种耻辱。

四、采访随想

当听说我这个出自于中国最好经济类院校之一的大学生居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亚洲第一大农副产品批发市场,表露出一份鄙夷的情绪。“现在的大学就是负责哄学生,先把你们哄进门,赚到学费,再小心翼翼哄你们四年,不出事,然后顺利毕业就完了。大学生也不过是天天浪费时间,男生打游戏,女生看韩剧。”自己村里有考上有考上南开的和清华的大学生,他们目前大学毕业准备考研,他眼里这些尖子生的社会实践能力差些,就只能走读书这条路。至于读书,读到初中就够了,该出来经历经历社会。不难看出他对自己奋斗能力的强烈自信。

在这个大量大学生毕业生被冠以“蚁族”,面对“蜗居”生活现实的时代,在这个早已黯淡了的八十年代“钱多人傻遍地挖金”发财梦的年代,在人人愤怒这是拼爹的时代,在连个人奋斗取得人生成功的梦想发源地的美国都爆发了99%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时代,我们的主人公仍然相信他能实现中国梦——成为亿万富翁。但他也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处在社会的底层,一方面他又有“革命浪漫主义精神”般的乐观。

他的事业开端像极了所听到的每一个知名人士的成功故事,看到了故事的开头,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等到相同的结局,而不是像紫霞仙子一样的唏嘘。目前虽然他并没有较多的积蓄,每年结余一两万,折腾生意后不剩多少,生活也处在巨大的不稳定状态,但他却表现非常乐观,不认为自己比大学生差,不相信社会既成的藩篱,更相信自己能够成功。这种乐观状态除了一个飘渺的未来外,并没有建立在任何实在的基础上。他积极地融入这个城市中,二十六岁应该是他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混到可以有本钱买房子建立家庭的话,就会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或者说社会的环境产生强烈怀疑。他们这样的人如果不会成功,也会使这一群体强烈质疑个人奋斗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性。

他与之前接触的工厂生产线工人有很大的不同,中专毕业后自己不愿意接受仅仅作为一个线上的工人做苦力的人生,来北京折腾。他并不是一个被动的打工者,能吃苦,好学,会混人脉,见识应当属于新一代农民工中较高的层次。一边找了一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工作,一边和朋友尝试做各种生意,只是目前一直没有起色。社会参与的意识与意愿都很强烈,能熟练地报出国际油价、股市点数、社会新闻热点。不像老一代农民工只关注自己拿到什么样的报酬,也非常关注社会公平,个人价值的实现。

这样的玫瑰色梦想能否实现?他也难以描述清楚为何生意一直难以做起来的原因,市场的瞬息万变还是令他苦恼,目前如同置身于广袤的海洋,不知道被雨打风吹何处去。

如果像刘先生这一类人物如果奋斗成功,将极大为这一群体描绘出一个“中国梦”的蓝图,并且极大增强他们对社会的认同感;反之,如果他们在这一过程中遭遇挫折,如果奋斗五六年依然是只能在北京维持基本生活的话,但是并未遭遇大的变故,他们或许会认赌服输,考虑回到家乡。如果他们发现自己的努力无门,皆因强势集团占据优势资源,他们会利用网络声张正义。如果其遭受到严重伤害无地说理,因为其自身有相应的组织和动员能力,尤其是善于利用网络上的号召能力,不会像老农民工群体那样忍气吞声。甚至会形成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

创业教父马云说,对于创业者而言,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大多数人死在明天晚上。我不知道他会成为于连,还是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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