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回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一、春梅和玉箫
上一回末,李瓶儿用一个巨大的马屁终于“情感”西门庆,接下来自然是把酒言欢、于飞之乐。然而我们别忘了,房门外还有一个春梅,花园门口还有美人帮。所以本回就从春梅说起。
西门庆拿着马鞭子打李瓶儿,迎春、绣春都在其他房间里,春梅站在门外伺候,并将她听到的通报给了潘金莲和孟玉楼;随后李瓶儿“情感”成功,春梅被派去厨房要酒要菜,这时候潘金莲很不满,李瓶儿房里不是有丫头吗,为什么非要春梅去?显然,细心的读者也不会放过这个疑问。
那么,我们就来代西门庆回答一下。
首先,西门庆不知道李瓶儿会说什么的,但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家丑外扬,尤其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吴月娘床底下的巨额财宝;
其次,他又希望让马鞭子的事实传达出去,因为这对其他妻妾或许有足够震慑作用或安慰作用(潘金莲听说她也挨打了,立刻就幸灾乐祸起来)。
如此重要的工作,他只能选择他最喜欢最放心的丫鬟——春梅。
为什么是春梅呢?因为她是十六两银子买来的,因为她被收用了,并且她还可能有更好的未来……所以西门庆将春梅视为“后宫”的心腹。可以说,从潘金莲私仆至西门庆身死,春梅一直地位超然,正是这份心腹价值起作用。
当然,这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潘金莲理解不了,孟玉楼也理解不了。
潘金莲抱怨:“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
孟玉楼也抱怨:“俺大丫头兰香,我正使他做活儿,他便有要没紧的。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一个“去的那快”,一个“走的那快”,都是聪明的下属。
直管领导布置的工作能拖就拖,大老板布置的工作积极刷存在感,因为直管领导只能影响你的升迁和加薪,大老板才决定你的升迁和加薪。这个很容易理解,但问题在于,我们翻遍全书,几乎没见到西门庆直接吩咐春梅、更别说兰香做什么,那么她们这两句话从何说起呢?
或许确实如张竹坡所言,这是在为玉箫做引,因为很快就要出现一个新角色——宋蕙莲。西门庆想勾搭上下人媳妇,既不便亲自上场,又必须瞒着妻妾,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丫鬟牵线。所以这一段很有可能就是一个牵线的伏笔。
接下来玉箫正好就来了。
对于玉箫,潘金莲并不敏感,然而孟玉楼第一时间反应到——吴月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的回答是吴月娘已经睡下了。
要说昨天李瓶儿刚刚上吊未果;要说今晚西门庆拎着马鞭子进房去,再心如止水的人也不会不关心当前花园里的大事,何况权力欲极强的吴月娘。显然,她绝不可能真正睡觉,她不亲自来,只是为了表达一种“漠不关心”的斗气;而玉箫来,甚至很快小玉又来,恰恰表达了她的无比关心。
二、吴月娘的冷战
吴月娘的斗气和关心是有道理的,毕竟现在是她处境最艰难的时刻。
第一个难题,吴月娘已经发现潘金莲远没有最初表现的那么单纯。那两根簪子让她愤恨不已,更何况,挑拨西门庆与她冷战,潘金莲绝对“居功至伟”!
这一回孟玉楼善意规劝吴月娘夫妻和好,不料吴月娘发表了一篇义正言辞的“演讲”,表达了她坚持冷战的决心。
“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
这里有两个焦点让我们读懂了吴月娘的心迹。
第一是“背地里的圈套”。你总说自己在妓院过夜,那都是在花家过的夜!她不会说是根据财宝过墙得的判断,但她会说是潘金莲的簪子给她的启示。无论潘金莲再怎么花言巧语,挑拨离间,显然吴月娘早就看出她在其中所处的位置。
第二是“不贤良的淫妇”。那一天西门庆骂了大家是“淫妇们”,潘金莲能忍,吴月娘怎么能忍?她既是清白女儿明媒正娶,又是贤良淑德容下四五个小妾,怎么会差一个李瓶儿变成“不贤良”呢?后来借着枕边风,潘金莲的挑拨离间,西门庆脱口一句“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正是这句话引起了夫妻冷战,可这除了潘金莲,还有谁会告诉吴月娘呢?甚至潘金莲还直接对着李瓶儿说:“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
吴月娘心理明白这一切,知道潘金莲正在挑拨她与李瓶儿的战争,然则李瓶儿又不得不战……
第二个难题,李瓶儿的财富太强大了。
李瓶儿的白和美,吴月娘都能忍受,无法忍受的是富。李瓶儿人嫁过来了,吴月娘床底下的财宝自然就回去了。对于这个问题,一般读者可能会问,回去就回去呗,放在谁床底下难道不是西门庆的财产吗?
回答是非常不一样!书的结尾处,西门庆已死,孟玉楼改嫁,她带来的财宝一直都在她自己房里,改嫁时竟然又带走了!所以,只要李瓶儿不死,这些财宝真的从此跟吴月娘没有半点关系了!
李瓶儿的财富对她有什么影响?
就在李瓶儿“情感”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向西门庆展示她的箱笼。为首的便是她从梁中书府一路带上东京的一百颗西洋大珠,别的不说,这可是结尾时吴月娘唯一可以倚仗的财富!
随后李瓶儿拿出一套九两重的金丝鬏髻,问妻妾们是否也有,西门庆说她们银制的是有一些,但没有这种金制的。且不说九两重的金制首饰戴在头上是多耀眼、多奢华、多么沉甸甸,这里的关键是明朝规定,百姓家的妇女是不准佩戴金首饰、不准穿丝绸衣服的(当然到明朝中后期,比如《金瓶梅》这个时代,许多百姓特别是有钱的商人家庭,已经普遍出现逾矩现象,穿戴越来越奢华),李瓶儿原本是官家妻妾,自然是可以戴的,如今她已“下嫁”百姓家,故有此一问。一方面她不能私自违反法律规定,另一方面她不敢僭越吴月娘,所以她只能也只好照着打一份吴月娘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虽然同样也违法,但跟着正妻榜样,并不引起她人非议)。
对于此事我们可以参考潘金莲的态度。她乘着西门庆为李瓶儿跑腿改首饰的间歇,乘机从西门庆手上落下点回扣,强着索要了一个跟李瓶儿一样的“九凤甸儿”。并且她还要故意借给李瓶儿抿头,引李瓶儿在吴月娘面前说出她也打了一份同样的金镶玉。
我想这里潘金莲想表达的意思是,看哪,她真是有钱!我落下一个“九凤甸儿”,是跟她一样的花样;可那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吴月娘大姐姐,她可是一来我们家就跟您齐“头”并进啊!
在以衣着首饰来区别等级的古代社会,你说吴月娘能不生气吗?
这还不止,还有第三个难题,刚来的李瓶儿,已经开始插手西门家的秩序了!
事情是这样的,李瓶儿卖了花家房子后在狮子街买了一个房子,现在嫁进西门家,小厮也跟过来,那边的房子自然也就空着,只剩下她的奶娘老冯了。所以她要求西门庆派来旺夫妇去看管。对此吴月娘有很大的意见。
吴月娘的意思是,你人都来了,那房子留着干嘛,卖掉就是了呗。就算不卖,那再派一个小厮去就好了呗,为什么要派来旺夫妇呢——来旺媳妇身体有病呢(这里很明显是一笔两用,伏其媳妇病死后,来旺娶宋蕙莲)。
的确,公平的说,吴月娘是对的,最后结果也是李瓶儿退一步让换个小厮前去看守旧房子。事情算是和平处理了,然则问题在于,吴月娘根本没有公然反对这事,她不过是对着其他小妾抱怨而已,李瓶儿与西门庆都不在现场,到底是谁在后面挑拨离间呢?又是谁让李瓶儿退让一步呢?
当然,吴月娘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在李瓶儿新媳妇给姐姐们敬茶的早晨,玉箫和小玉轮着开李瓶儿的玩笑。“挨得好柴”、“告的好水灾”、“磕头磕够了”、“叫的好达达”,一长段荤笑话惹得孟玉楼、潘金莲笑开了花,李瓶儿嘴里说不懂她们说什么,但早晚还是听出来了,内容不外乎嘲弄她昨晚的性事,并且还是颇为夸张的性事。尽管吴月娘最终出言阻止了,然而玉箫、小玉是什么身份,她们真的敢跟新“六娘”如此叫板吗?或者有必要吗?并且她们怎么也对李瓶儿花家的内情如此了解呢?显然,我们猜得出吴月娘在后面都说了些什么。
还有最根本性的难题——她和西门庆仍在冷战中!
她当然不想跟西门庆冷战,因为西门庆不跟她说话,可以跟其他女人说话;不跟她上床,可以跟其他女人上床……然则她又不能不犟着性子冷战,她要让丈夫认错低头,不能在小妾们面前丢面子……
可是,李瓶儿的强大和冷战的影响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
李瓶儿过门之后,西门家摆下会亲酒,这是西门庆答应兄弟们的,要请大家贺一贺。然则很娱乐的是,答应服软并要求做个亲戚的花大,竟然和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一起坐在了“头一席”。应伯爵聪明伶俐不失时机地神来一笔——“花大尊亲”,这让吴大舅,吴二舅(乃至杨宗保、武二们),情何以堪啊!虽然上次在妓院里帮闲们已经不要脸地敬过酒,然则这可是正式场合,焉能错过?谁不知道李瓶儿是有背景的女人呢,谁不知道李瓶儿是最有钱的女人呢?于是各种肉麻马屁满天飞,纵是唱曲也是“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永团圆,世世夫妻”之类,按潘金莲的说法,小老婆唱“天之一对”——“大姐姐放到那里?”吴月娘能不妒火中烧,愤懑不已吗?
喝酒中间,吴大舅进房来看望吴月娘。规劝吴月娘放弃冷战,夫妇和好,“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一番妇道良言,最后说“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
吴大舅大概在“花大尊亲”面前感觉别扭了,所谓“那等人家”,是潘金莲的穷家,是李娇儿的妓家,是孟玉楼的商家,也是李瓶儿那样的说不清楚的人家……吴大舅想告诉吴月娘:我们吴家是官家,虽然不是知书达理但起码也三从四德,你从前可是“一场好”——娶妓女,娶孟玉楼,娶潘金莲,都过来了,现在不好个啥?你得赶紧想点办法和好啊,否则我们不如花大“光辉”都算了,你可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了啊!
吴月娘还能不清楚吗?“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账……”李瓶儿可是那“富贵的姐姐”啊!她早已洞悉了李瓶儿来来去去背后的一切,明白当下冷战处境的困难,她也不会就此轻易妥协。她必须看得更远想得更多,寻找一个以退为进的更好的办法……
吴月娘的机会终于来了!
本回的结尾西门庆大闹丽春院,这是一段极高明的过渡,表现出《金瓶梅》作者控制自如的叙事功力。本来嫖客吃醋就是一件滑稽的事,但正是借着这段风流故事了结了之前难以收笔的公案。原来因西门庆一时顺口的“淫妇”引起的冷战,在各人的不断劝解或挑拨中升温,终于到了不得不和解的时候,于是作者笔锋一转,从丽春院李桂姐偷接丁二官开始写起,一方面写出“婊子无义”,彻底冷淡原来的旧人帮;一方面写到“家妻有情”,吴月娘从冷战的谷底一跃回到争宠的幕前,和花园美人帮的战争更加如火如荼。真是一笔两用,精巧收场,李桂姐、吴月娘各行其是,各归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