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莫斯科：一架航班确诊 66 人，俄罗斯疫情发生了什么？

本文作者：z_popeye
2020 年 4 月 10 日上午 9 时，俄航 SU208 降落至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这架承载 204 名乘客的航班从莫斯科谢诺梅杰沃机场起飞，经 8 小时长途飞行抵达中国， 当日，204 名乘客中51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
这架航班的乘客大多是在俄华商和留学生，留学生阿旭正是其中一员。

「忐忑」的回国之路
阿旭是中山大学俄语专业的大三学生，目前以交换生身份在莫斯科学习。3 月中旬，俄罗斯大部分学校已改为网上授课，阿旭所在的交换学校也同意中国留学生回国。他和其他几名同学立刻购买了 4 月 3 日回国的机票，并停租了公寓。「那个时候机票还比较划算，价格和平时差不多。」
然而，回家的旅程却并非想象中那样顺利。
自 3 月 23 日起，俄罗斯政府开始限制与所有国家的空中交通 。26 日，俄罗斯联邦航空运输署下令，除撤侨航班外，禁飞所有常规国际航班和包机航班。当日，俄罗斯新增 182 例确诊病例。
阿旭原先购买的航班也因限制令的影响而取消，由于已经停租了公寓，他和几名同学只能暂住在民宿里。幸运的是，他们又买到了 4 月 5 日到上海的航班，尽管机票的价格已超过 7000 元，差不多是平时的三倍。
在民宿等待的日子里，阿旭和同学每天都在「忐忑」中度过。「晚上睡不好觉，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航班信息，看机票是不是又被取消，有没有新的航班。」
4 月 4 日，俄罗斯进一步加强航空管制，暂停了所有撤侨入境航班 。阿旭收到航空公司通知，4 月 5 日的航班再次被取消。就在心灰意冷准备退票时，却又发现，这架航班的起飞时间被推迟到了 4 月 9 日。
「我们不停地打电话问客服，但是每一次的回复都不一样，有的说可以飞，有的说已被取消，还有的说要再确认一下。」阿旭和同学们不断刷新浦东机场和俄罗斯机场的官网，经过几天焦急的等待，直到 4 月 9 日当天上午，他们才终于得到航班准时起飞的好消息。
俄航SU208航班信息截图
俄航 SU208 预计于当地时间 20 时 05 分在莫斯科谢诺梅杰沃机场起飞，阿旭和另外 3 名同学下午 5 点就到达机场。整个机场当天只有这一架航班，免税店和餐厅也早因疫情关门停业。
「 我以为要测体温，但是完全没有。 」阿旭说，没有经过任何检疫措施，他和同学就顺利通过安检登上了飞机，据他观察，机场仍有一些工作人员没有佩戴口罩。
在谢诺梅杰沃机场候机的华人

同机乘客中，有超过一半的人穿了防护服，还有人佩戴了护目镜。阿旭和同学虽然没有准备防护服，但一路上也都带着口罩和手套。阿旭旁边坐了一对俄罗斯母女。「她们只带了口罩，口罩也没有遮住鼻子，有时候还会取下来。」 而同机的所有华人，自始至终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吃过一口饭 。
北京时间 4 月 10 日上午 9 时 02 分，俄航 SU208 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阿旭说，飞机一落地「立马就感受到不一样的氛围」。机场工作人员全副武装，每位乘客都需要填写一张健康状况申报表，然后等待工作人员叫名字分批次下机。「又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来发现最开始被叫下飞机的人应该都是有症状的。」
乘客排队等候乘坐巴士

下飞机后，疑似患者被送往医院隔离观察，阿旭的一位同学也因喉咙痛被纳入其中。其余乘客被送往集中隔离点。阿旭说，当晚就传来航班上有确诊病例的消息，他们作为密切接触者，又被安排换了一次酒店。
转移去另一隔离点的路上

阿旭后来才知道，自己乘坐的俄航 SU208 是一架由俄罗斯派往上海运载防疫物资的临时航班。据上海卫健委消息， 截至 4 月 15 日，SU208 上 204 名乘客中累计有 66 人确诊，所有同机人员正在接受集中隔离观察 。
这架确诊率高达 30% 的航班正是疫情中在俄华人现状的缩影。

「中国」易挡，「欧洲」难防
中国发生新冠疫情后，俄罗斯是最早做出反应的国家之一。1 月 27 日，俄罗斯政府宣布成立疫情防控指挥部，由紧急情况部、内务部、卫生部、外交部、航空公司等多个部门和机构组成，并交由副总理戈利科娃负责。
1 月 31 日，俄方暂时关闭所有中俄边境口岸，并停止办理中国公民赴俄旅游电子签证。2 月 20 日起，禁止中国公民入境俄罗斯工作、学习、旅游和因私访问。
在莫斯科等一些城市，华人进出公共场所时开始频繁受到来自警察的检查和询问。当时还在莫斯科的阿旭也印证了这一点：「东亚面孔的人只要进地铁就会被警察拦住，检查护照和签证，还听到有警察半夜进入留学生的宿舍检查的事情。」
在防控中国输入风险方面，俄罗斯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手段。4 月初，国内更是传出「俄方将驱逐 150 万在俄华人」的消息。虽然后来被外交部辟谣，但舆论发酵还是给许多人留下了俄罗斯「老朋友先动手」的印象。
中国驻俄大使馆声明

也正是得益于这些「不讲情面」的防控措施，俄罗斯在疫情初期的数据可谓相当优秀。3 月 2 日，莫斯科报告了俄罗斯第一例确诊病例，该患者从意大利回国后被确诊。此后，直到 3 月 19 日，俄罗斯才报告首例死亡病例，此时全国的累计确诊仍不到 150 例。
然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中国上的俄罗斯，却忘记了来自欧洲的威胁。
3 月 15 日，俄航宣布将暂停与部分疫情严重欧洲国家的往返航班，这比对中国的限制令迟来近半个月。而此时，俄罗斯仍有庞大的侨民群体旅居于欧洲各国，除政府包机撤侨的行动外，还有很多俄罗斯人选择自行从欧洲回国。
赵璇也是一名在莫斯科的华人留学生，今年是她硕士的最后一年，她和同班的俄罗斯姑娘 Валерия 合作撰写了一篇论文准备发表。3 月初，在探讨论文时，赵璇发现 Валерия 正在西班牙、意大利、法国等地旅游。
「那个时候欧洲疫情已经爆发了，我让她早点回来，」赵璇说，「她在意大利封城限航最后一天才离开罗马，又去了比利时、奥地利、斯洛伐克，然后才回到俄罗斯。」
回国后，Валерия 去医院接受了一系列相关检查，但随后就自行回家。对此，赵璇表示非常不解：「对于这样有着多国旅行史的人，政府难道不应该对她进行隔离观察吗？」两天后，Валерия 出现在学校主楼处理一些事务，有同学和校方反应，希望能够劝 Валерия 在家里隔离一段时间，校方对此作出回应，称他们没有权利不让学生来学校上课。
Валерия 并非个例，据俄罗斯海关数据，3 月下旬，10 天内约有 100 万人从国外回到俄罗斯，其中相当一部分侨民由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疫情严重的欧洲国家回国。而俄罗斯政府并没有对这些输入人员进行隔离观察，其中有些人甚至没有接受核酸检测。
这些归国公民后来成为了俄罗斯疫情爆发的导火线。

防疫「上紧下松」，疫情「虽迟但到」
疫情初期，俄罗斯政府在迅速作出国际应对的同时，也对本国民众实行了一系列严格的防疫管理。3 月初，政府开始发布公告，建议民众尽量避免前往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出门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
3 月 11 日，莫斯科宣布禁止超过 5000 人以上的大型集会活动，然而，阿旭告诉我们，就在禁令颁布的前两天，他还参加了歌手迪玛希的演唱会。「座无虚席，我只看到了一个俄罗斯人带口罩。」
演唱会现场
3 月 25 日，总统普京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推迟原定于 4 月 22 日进行的宪法修正案全民公投，同时， 全国民众自 3 月 28 日至 4 月 5 日放带薪假一周 。
3 月 30 日，莫斯科市长索比亚宁更是下令在城内实行封锁：所有市民不分年龄一律实行居家隔离，只有在需要紧急就医或生命和健康受到直接威胁、参加防疫法规允许继续开展的工作、去离居住地最近的银行、通讯运营点、商店购买生活必需品、丢垃圾、遛宠物时才允许外出，遛宠物的距离不得超出居住地 100 米。
然而，俄罗斯民众却无视禁令，将「隔离假」过成了「黄金周」 。人们趁着好天气纷纷走出家门，拜访亲友，甚至去野餐烧烤。「封城后，人们似乎瞬间消失了，」赵璇说，「但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最近天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我家附近的游乐园里有好几个家长带小朋友在玩，而且都没戴口罩。」
在俄罗斯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同样的情况也在上演。不过，据当地华人邹辉介绍，圣彼得堡的政策与莫斯科相比要更显得「温柔」许多。
3 月 18 日，圣彼得堡市长别格洛夫签署命令，宣布暂停所有规模超过 50 人的文化、体育和娱乐活动。除此之外，圣彼得堡还要求 65 岁以上居民不准出门，如果能够保证一定期限不出门，政府会给予一些经济补贴。邹辉补充说，这些「命令」的实施一直依靠市民自觉执行，并没有强制措施。
「很多人对疫情并没有很明确的概念，大多数都是认为还很遥远。」邹辉说，「近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好，上街的人也比之前多了一些。」
这样「上紧下松」的政策管理显然没能阻止俄罗斯的疫情爆发 。4 月初，确诊病例数开始进入飞速增长阶段。4 月 7 日至 9 日，每日新增病例持续破千，4 月 12 日，单日新增病例数更是达到 2186 例。莫斯科市长索比亚宁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疫情的）高峰还没有到来，我们正处于这一高峰的山脚下，甚至还不到中间。 」

俄罗斯疫情愈演愈烈，中国陪打「加时赛」
4 月 13 日，普京在电视会议中发表讲话，表示俄罗斯疫情局势正在恶化。目前，俄罗斯境内防疫手段已进一步升级，带薪休假被延长至 4 月底，莫斯科更是宣布，将从 4 月 15 日起实施电子通行证制度，对违规者加大处罚力度。
莫斯科市政府部长、管控总局负责人丹奇科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目前已有 300 多家商店因违反疫情期间安全社交距离规定遭到处罚。近一周，执法人员对违反隔离制度的市民开出了超过 12000 张罚单，罚款总额达到 5000 万卢布。
4 月 4 日起，俄罗斯政府宣布暂停海外撤侨行动。4 月 16 日，普京宣布推迟原定于 5 月 9 日举行的苏联卫国战争胜利 75 周年阅兵仪式。
俄罗斯疫情爆发后，中国率先接受了来自俄罗斯的境外输入压力 。俄航 SU208 并非个例。4 月 6 日，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由莫斯科飞往北京航班 CA190，经太原武宿国际机场海关入境，其中 28 名乘客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
山西省卫健委官网截图
还有更多在俄华人辗转通过北方边境回到中国。位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东部的小城，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接壤的绥芬河市，如今已成为抗疫一线。4 月 7 日，中俄绥芬河口岸宣布临时关闭，此时， 累计通过该口岸入境的人数已达 2497 人。截至 4 月 14 日，其中已确诊 243 例，无症状感染者 102 例，目前仍有 1479 人处于隔离观察状态中 。
这些归国人员中有许多是在俄华商，他们大多来自莫斯科两大市场柳布利诺和萨达沃。浙江人曹杰也是其中之一，他已在柳布利诺大市场经商多年。
柳布利诺大市场是莫斯科最大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之一，其中一半以上由华人经营。这些大市场的摊位面积有限，人口密度较大，商户们一般就住在市场的宾馆里。曹杰说，这些宾馆其实非常拥挤，「一个两张床的房间，最少是四个人住」。
3 月初，在俄罗斯疫情增长还相对平缓的时候，大市场里的一些华商已经开始采取一系列自我防护措施。「市场里的中国人基本都戴上了口罩。跟人握手以后，吃饭以前，我们都会拿那种免洗的洗手液给自己消毒。」曹杰说，「但是俄罗斯人没有这个意识，他看到我们戴口罩，就认为我们是已经生病了。」
3 月 28 日，柳布利诺大市场被政府关停，萨达沃大市场也随之暂停营业 。「几个仓库的货都压在那里，多多少少都有欠账。」曹杰说，生意暂停后，许多华商出于安全考虑，开始设法返回国内。「回来就特别有安全感，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地了。」
从大市场回来的华商中有很多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4 月 17 日晚，中国驻俄大使张汉晖在接受采访时称，使馆已协调有关医疗机构为在俄华商进行检测，目前接受检测的 300 余人中有 96 人结果呈阳性。留学生阿旭说，他在上海过关时，也被询问了是否有接触两大市场的经历。 俄罗斯已成为我国防控境外疫情输入的重点国家之一。

尾声
经绥芬河口岸入境的曹杰被安排在当地一家宾馆集中隔离，幸运的事，他的几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过两天再做一次，没啥问题就能回户籍所在地了，」曹杰说，「总算快解放了。」
而乘坐俄航 SU208 回国的留学生阿旭，他在上海的集中隔离才刚刚过了一半。他说，看到有个别病例隔离期满还被确诊的消息，觉得很紧张。「不想给家人和其他人添麻烦，打算回家继续自我隔离几天。」
阿旭还为我们分享了一件他印象深刻的事。2 月初学校放中国新年假，他曾到索契旅游，回来时正好赶上中国爆发疫情的消息传来。「从机场回公寓，在公车上，在地铁上，很多人明显在刻意回避我，好像我就是个行走的病毒。」阿旭说，自己一度也因为这种对华人群体的「歧视」而愤愤不平。
然而一件小事改变了他的看法。在民宿焦急等待回国消息的几天里，一次，阿旭在走廊上与一位俄罗斯的清洁阿姨擦肩而过，他当时下意识地往外侧躲开，待阿姨经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 那种感觉不言而喻，这并非国家和种族间的歧视，只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 」
赵璇和邹辉目前仍留在俄罗斯。赵璇暂时还没有回国的打算。邹辉说，过年时没回家的留学生大部分对学习比较认真，「其他的常住华人要么是家人在这边，要么是有生意要照看，所以一般也不打算回去」。
截至 4 月 18 日，俄罗斯累计确诊 32008 例，死亡 273 例，单日新增 4070例。 （责任编辑：gyouza）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插图来源：受访者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