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阳,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诗刊》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新人奖、中央电视台第二届中国成语大会冠军、第五季中国诗词大会冠军。运营公众号“彭敏先森”。
清平乐,从前是个词牌子,如今又成了一个剧名。剧好不好看不知道,里面集体亮相的九年义务教育全文背诵男子天团,倒是让人有点“噩梦重温”的真香之感。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几位大神。
01
七岁“开口咏凤凰”的晏殊
众所周知,大宋王朝重文轻武,是文人的天堂。很多著名文人同时也是高官巨吏,一水的人生赢家。其中,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无疑要属宰相词人晏殊。
晏殊,《清平乐》剧照
晏殊的起跑线并不高,他父亲只是个小小的狱吏。这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在管理犯人之余,究竟是如何培养出一个名传千古的文豪,同时还是一位权势熏天的宰相,实在是个难解之谜。
在很小的时候,晏殊就显示出了不凡的迹象。鉴于骆宾王七岁写出了《咏鹅》,杜甫七岁就能“开口咏凤凰”,小神童晏殊不甘落后,也是在七岁就开启了他璀璨的文学生涯,妙笔生出百花。
十四岁,神童的才华终于惊动了朝廷,被地方大员作为神级土特产带到京城,和一千多成年考生一起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
初试进行得相当顺利,旁边的大哥哥们还在抓耳挠腮,晏殊已经“援笔立成”。不过,两天后的复试却出了点小问题。
复试的其中一个环节是创作一篇命题作文,可当考卷发下来时,晏殊呆住了。这个题目恰好他以前写过了,如果直接把成品照搬到答卷上,对那些本来就已经难上加难的大哥哥们,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于是晏殊高高地举起手来,向亲临现场的真宗皇帝汇报了情况:能否给我换个题目呢?
真宗当然很惊奇,而更让他惊奇的事还在后面。换过题目之后,晏殊很快就把文章写了出来,关键是,质量还很高。十四岁就写出这样优秀的文章,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在如此这般惊艳出场后,晏殊正式成为了朝廷命官。他的诚实耿直,给真宗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当太子(就是《清平乐》中王凯所扮演的赵祯,后来的宋仁宗)府中需要一批小伙伴来辅弼时,真宗立即想到了晏殊。
经过一番打听之后真宗更高兴了:宋代公务员崇尚及时行乐,一下班就跑去秦楼楚馆声色犬马挥金如土是普遍风气。而晏殊的业余生活居然是关起门来和弟弟讲习诗文,太子身边有这样的好榜样岂不是国家之福!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张大饼。众所周知,只要太子能够屹立不倒,太子府中旧人就相当于手握大把原始股,太子敲钟践位之日,就是他们一步登天之时。
晏殊幸运地接住了这张大饼,原因竟然还是因为他的耿直。面对皇帝的嘉许,晏殊再次说出了大实话:陛下,不是我不想出去消费,实在是没钱啊。等我有钱了我也要和大家一样的……
晏殊以为这张大饼就该收回去了,没想到真宗圣心大悦:诚实守信是比勤俭节约更好的美德呀,爱卿不要推辞,太子那边就有劳啦!
人类行为会受到环境的激励。在真宗的一再激励下,晏殊本该强化自己的耿直属性,但朝局的错综复杂却给神童的人生平添许多变数。
真宗去世时,仁宗尚年幼,刘太后垂帘听政。刘太后想让宠臣张耆出任枢密使掌管天下兵务,晏殊说:国家军权怎能交给这样的人,我反对!于是张耆当上了枢密使,而晏殊遭贬官。
刘太后,《清平乐》剧照
刘太后准备驾临太庙,和列祖列宗唠唠嗑。立即就有马屁精跳出来,说太后替小皇帝操劳社稷居功至伟,应该按照皇帝的规格穿上隆重的衮冕。可晏殊却说:阁下这就是让太后牝鸡司晨了,教科书上可不是这么规定的,我反对!于是晏殊再遭贬官。
很多人研究晏殊,常常会陷入迷惑。怎么这个书上说他“赋性刚俊”、“立朝有大节”,那个书上又说他“居官油滑”、“圆滑处世”?评价历史人物,都不用统一口径的吗?
其实,赋性刚俊和居官油滑非但不矛盾,前者还是后者悲哀的注脚。人生处世,没有一种性格是如如不动,永恒不变的,生活会教授很多从前我们嗤之以鼻的东西。我们身上的软肋会日益减少,而铠甲不断加厚,心里一张算盘日夜喧响,助我们趋利避害,直到和出发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晏殊的得意门生欧阳修在晏殊去世后曾写下一首《晏元献公挽辞》,其中有这么两句:富贵悠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明哲保身的确是晏殊人生下半场的关键词,但“始终”二字显然有失偏颇,只能怪欧阳修出场太晚,错过了恩师年少耿介的戏份。
晏殊拜相后曾推荐欧阳修做谏官,主要职责是舆论监督。作为一个自带意大利炮的男人,欧阳修上书怼起各路权贵来毫不留情,这些虽然都是百姓拍手称快的义举,却屡次被晏殊严厉斥责。后来欧阳修终于遭到打击迫害而贬官,晏殊却坐视不理。一言以蔽之,任何有可能危及他权位的事,他都保持高度警惕。
这样一个只顾自己富贵风流毫不挂念苍生福祉的人,怎么能宰执天下?
尽管晏殊死后欧阳修不仅有诗悼念,还亲笔撰写了晏殊的神道碑铭(类似于墓志铭),但二人之间的龃龉是毋庸讳言的。一些宋人笔记甚至有鼻子有眼地演绎出了种种生动的细节,说晏殊当众评价欧阳修: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而欧阳修也毫不客气: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于诗,其为人又次于文也。
欧阳修,《清平乐》剧照
在一个复杂局势里,明哲保身和尸位素餐甚至同流合污常常只有一步之遥。晏殊的为官之道,不仅让学生欧阳修腹诽心谤,就连晏殊的女婿,一代名臣富弼也看不下去,有一次他竟然在朝堂之上当着仁宗皇帝的面直接开怼: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晏殊就是个奸邪小人,他和吕夷简勾结起来欺骗陛下您啊!)
平心而论,由于欧阳修和范仲淹等人的衬托,晏殊的人格形象的确显得有几分黯淡。在个人安危名位与公理正义之间究竟如何选择,自古以来就有着截然不同的答案。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做出怎样的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历史评价。
不过有一件事我们不要忘了:欧阳修、范仲淹、富弼、韩琦……这些“一时之贤”可都是在晏殊助力下蜚声政坛。虽然在晏殊看来这些人都挺爱给他添乱,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么多名臣、贤臣济济一堂,无疑不是偶然。
此外,虽然一生享尽富贵,晏殊的俭约自奉也是出了名的。平时就不用说了,最著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他过世之后。
在晏殊去世后,一伙盗墓贼盯上了这位宰相的陵墓。他们冒着巨大风险费了老鼻子劲挖开晏殊坟墓,满以为要满载而归,结果全傻眼了:坟墓里头全是各种瓦器,根本就没几样值钱的东西。
这些人气坏了,抄起刀斧就把晏殊的遗骸给敲了个稀巴烂。
02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
如果说晏殊的历史形象有点分裂,那么范仲淹就几乎是个有口皆碑的完人了。
在中国,《岳阳楼记》家喻户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堪称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典范。光是德行和文学出众也就罢了,偏偏此人还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庆历新政”威名赫赫,抗击西夏居功至伟,《左传》里所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很多人只做到其中一项就已经名垂千古,而范仲淹把三个选项都包圆了!
简直豪横到了极点。
范仲淹,《清平乐》剧照
虽然说到荣华富贵,范仲淹可能比晏殊稍逊一筹,但若论起人格魅力,范仲淹圈粉的阵仗妥妥地甩晏殊好几条街。“先忧后乐”精神垂范后世自不待言,耿直,也是范仲淹的吸粉利器。
范仲淹比晏殊大两岁,但他终生都对晏殊执门生礼,因为他事业的根基都是晏殊给的(没办法,晏殊出道太早了)。在晏殊的推荐下,他做了母校应天书院的高管,还获得了前途无量的秘阁校理之职。
或许是从欧阳修那沾染的习气,范仲淹也特别擅长制造惊喜,刚被晏殊推上秘阁校理的职位,反手就给晏殊惹了个惊天大麻烦。
当初真宗驾崩,仁宗年幼,刘太后垂帘,代为执政。结果君临天下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刘太后无法自拔,不但拖着不让仁宗亲政,还摆起了天大的架子,过生日时竟然让仁宗挤在百官当中向她祝寿。
儿子向母亲祝寿当然再正常不过,但让皇帝和百官同列,君威何在?这显然不合规矩!范仲淹拍案而起,一篇义正辞严的奏章被呈到了禁中。
没等太后那边做出回应,晏殊先吓尿了。要知道在宋代官场,推荐别人做官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晏殊赶紧把范仲淹叫过去臭骂了一顿:这都是老子当年玩剩下的东西,往后不许再这样沽名钓誉了!
范仲淹与晏殊,《清平乐》剧照
让晏殊意外的是,范仲淹不但没有幡然改悔,还洋洋洒洒地写了封信过来“强词夺理”:在下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总结起来就是:何错之有?
范仲淹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大概让晏殊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历史记载,晏殊不但没有继续追究范仲淹的过错,反而自感惭愧向范仲淹道了歉。
这下范仲淹更加理直气壮了,一不做二不休,太后违礼是小事,太后迟迟不让仁宗亲政,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啊!于是他再度挥舞如椽大笔,又上了一道奏疏:请太后退居二线,把治国的权力交还给陛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果说前面那道奏章只是捋了太后的虎须,这次简直就是直接摸上了太后的老虎屁股!自从刘太后垂帘听政以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如果当时有媒体,那天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就应该是:震惊!有人竟向太后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然文武百官当中,不少人暗地里敬范仲淹是条汉子,但显然不会有人站出来支持他一个字。
奏折递上去之后,太后并没有直接发动大规模杀伤性打击报复,但范仲淹很快就感觉到自己似乎闯入了无物之阵,在京城完全待不下去了。
就这样,已经41岁的范仲淹自请外放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通判,远离了大宋帝国的权力中心,看起来前途一片黯淡。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要求太后还政虽然惹怒了太后,却让另一个人对范仲淹赞赏有加。这个人自然就是仁宗皇帝。
幸运的是,已入垂暮之年的刘太后不可能仙寿永昌,而仁宗皇帝却正富于春秋。
三年后,刘太后寿终正寝,范仲淹的好日子,来了。
范仲淹被仁宗召回朝廷,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谏官,本职工作就是给朝廷提意见。结果他提的一个意见,让仁宗陷入了迷思。
刘太后去世之后,仁宗对“太后党”搞了一波政治清算,包括晏殊在内的一大批高官被免了职。一朝天子一朝臣,仁宗需要建设自己的班子。
可在此过程中,一些投机分子看见有利可图,就大肆攻击已故的刘太后。仁宗一开始很高兴:太好了都是忠臣!准备给这些人升职加薪。
范仲淹却一语中的:你当这些人是真的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太后义愤填膺吗?太后在世时,他们怎么不吭一声?太后或许有诸多不是,但仍然大大地有功于社稷,可不能一棒子打死啊!
在这种时候说太后好话,无疑要冒巨大风险。幸运的是,仁宗没有龙颜大怒,而是大度地接纳了范仲淹的建议,下诏禁止大臣再妄议太后垂帘旧事。
如果仁宗心里有杆秤,此时应该也已经明白,这个叫范仲淹的家伙,一言一行都是着眼于家国天下,要求刘太后还政和维护刘太后,看起来自相矛盾,其实是认的同一个理。仁宗对范仲淹的好感度再次增加了。范仲淹能够一路做到参知政事并主持庆历新政,和仁宗对他的这种认同是分不开的。
很多人年轻时热血刚直,碰过不少钉子,年岁稍大就学会了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说白了,是把家国天下放在了个人名位之后。而范仲淹不然。他好像永远年轻,永远一片丹心,在时弊面前,在奸臣恶政面前,他就像一只讨人嫌的乌鸦: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清平乐》剧照
后来仁宗要废郭皇后,宰相吕夷简、宦官头子阎文应祸乱朝纲,凡此种种,范仲淹都大马金刀地站出来发声,即便屡遭贬斥,依然不改初心。
说到范仲淹平生功业,抗击西夏自然首屈一指。其实在这件事情上,因为太有主见,范仲淹是遭受过诸多非议的。
当时的大宋王朝,正处在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面对西夏在边疆的挑衅,上上下下一片喊打之声,都想要速战速决,扬我国威(和靖康之变后的南宋形成鲜明对比)。
可范仲淹经过冷静分析后指出:大军出动,关系到千百万人的性命,不可不慎重。西夏军战斗力强过宋军,积极防御才是制胜之道。具体说来就是坚守不出,防止正面硬刚。必要时,甚至可以像对待契丹一样,每年给西夏送去一堆“岁币”,用金钱换和平。
作为西北边帅之一,却抛出如此认怂的主张,显然会为时论所鄙。1041年春,宋军终于还是拔剑张弩,准备和西夏决一死战。
开战前,主帅夏竦派人过来苦口婆心游说了二十天,又请求朝廷差专员监督范仲淹出兵,最后范仲淹仍然选择了按兵不动。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范仲淹等来了宋军大败亏输的消息。
一万多人阵亡,大批州县遭到烧杀抢掠。没有出兵的范仲淹还收到了西夏国主李元昊寄来的信件,其语气之傲慢狂悖,若让仁宗皇帝看到,无疑是奇耻大辱。范仲淹只好自作主张,将信件付之一炬,只挑选其中语调平缓的部分上奏朝廷。
经此一役,范仲淹积极防御的战略思想终于得以在西北边境推而广之。这说出来虽然不够威风,疗效却极为显著。经过范仲淹和好友韩琦的共同努力,西北边境一扫颓势,逐渐变得固若金汤。西夏军虽然亡我之心不死,却没能再讨到多少便宜。
西北人民感恩戴德,创作出如下歌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最终,国小民穷的西夏扛不住连年征战造成的巨大消耗,经济陷于崩溃,只能与大宋议和。范仲淹不战而屈人之兵,被仁宗提拔为参知政事。
虽然西北边塞让范仲淹建功立业走向人生巅峰,但他内心对战争这个不祥之物显然持排斥态度。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很多诗人、书生都对边塞和战争充满雄奇浪漫的想象。可作为边帅,范仲淹却留下一首《渔家傲·秋思》,既不燃,也不正能量,读了之后只会让人皱眉深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03
桃色新闻满天飞的欧阳修
和范仲淹的完美形象相比,欧阳修的政治操守虽然也同样为人称道,但其私生活和词的创作,却有点一言难尽。他仿佛自带招黑体质,被黑成翔只是个起步价。 《醉翁亭记》,是中国学生人人会背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问世之后,火到什么程度呢? 用洛阳纸贵来形容,都太保守了。《醉翁亭记》的拓本,被不法商贩随身携带,每经过一处关卡,本来需要花钱交税,商贩把税官叫到僻静处送他一本,对方欣喜若狂地就给放行了!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望江南》)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 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刬(chǎn)袜重来,半亸(duǒ下垂)乌云金凤钗。 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
十五六,脱罗裳,长恁(nèn这么)黛眉蹙。 红玉暖,入人怀,春困熟。 展香裀(yīn夹衣),帐前明画烛。 眼波长,斜浸鬓云绿。看不足。 苦残宵、更漏促。
04
从偶像沦为弃臣的苏东坡
伟大的灵魂大概有其独特的气味,才能够互相吸引,彼此成就。 在唐代,是李白杜甫高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在宋代,则是晏殊范仲淹欧阳修。如果缺少了彼此,他们的人生可能都要大幅改写。 这篇文章进行到这里,是时候让仁宗朝最后一个大才子出场了。 公元1057年,一位来自四川的才子心情不错。在刚刚结束的全国高考当中,他一举……摘银,荣获……亚军。据说考试结束后,仁宗皇帝兴致勃勃跑到后宫向曹皇后报喜: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另一人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这位未来的“太平宰相”,就是欧阳修门下第一弟子苏轼。 在那个广为人知的故事里,欧阳修欠苏轼一个状元,却还了他一个成语:出人头地。欧阳修还大胆预言:三十年后就是这小伙子的天下,没人会记得我! 为了炒作苏轼,欧阳修真是谦虚得有点太假了。 公元1056年,欧阳修在京城设宴,送一位好友去扬州做官。欧阳修年轻时也曾在扬州工作,还亲手在平山堂前种下一棵柳树。 如今日月流逝,醉翁已老,只有堂前垂柳依旧神采飞扬,春风吹又生。文人相送,通常以诗赠别,诗比词更正式。欧阳修却为好友写下这首著名的《朝中措》: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二十三年后,苏轼路过扬州,在平山堂见到了这首词的手迹,每一笔都带着恩师的体温。 此时,苏轼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子,四十三岁的脸上开始染上沧桑的印迹。 朝中,王安石变法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作为变法的反对者,苏轼在人生的中途倍感惶惑。 而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在几个月后,他将迎来震动朝野的“乌台诗案”。这场来势汹汹的“文字狱”,将把他从地方大员变为阶下囚徒,从躺着吸粉的偶像变为人人厌弃的罪臣。 如果恩师健在,一定能帮他拨云睹日,击退小人的围攻。只可惜,“如果”,是世间最廉价的安慰。 在命运的岔路口,在恩师的手迹前,苏轼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他用一首同样不朽的《西江月》,向着已经消失在岁月风尘深处的欧阳修,行了一个亮晶晶的注目礼: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