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职刷单、足不出户、轻松赚钱“,你是不是已经对各类网站、短视频平台上的这些广告语习以为常了?
这些铺天盖地的刷单小广告导向的可能并非致富的坦途,而是网络赌博的无底洞。比起实体的线下赌场,网赌因其门槛低、好上手吸引了众多年轻人的加入,起初可能只是为了打发枯燥的日常生活,久而久之便沉湎其中,欠下巨额债务,脱不开身。
“网络赌博是一个巨大的坑,只要跳进去,很少有人能真正爬出来。“曾在警校读书的黑特(化名)这样向我们总结道。三年前,他因为身边的同学沉迷网赌,而深入了解过这个领域,在网易人间连载专栏《网赌众生相》,以下是黑特的口述:
三年前,我还是一名警校的学生。全封闭管理的警校生活非常乏味,学校里开始盛行网络赌博,我的寝室和隔壁寝室的同学都沉迷“重庆时时彩”和“北京赛车”,这两种新型赌博在手机上就能操作,正好填充了无聊的校园生活。
每天晚上10点以后是大家最为激动的时候,因为开奖速度进入高速模式,从每十分钟一期改为每五分钟一期。这意味着投注的次数和频率也会在这个时间段增加。学校也试图打击这种网赌的不良风气,但也只是叫了家长并对参与赌博的同学进行处分。
那年,我隔壁寝室一共输了100多万,有几个同学是农村来的,自己没钱,就去借校园贷。那两年也正是校园贷最猖狂的时候,学校里有些同学兼职做校园贷代理,挨个寝室进行扫楼,他们虽然穿着警服,但实际上是来寝室发传单的,发完传单拍照留底,证明传单已经发到寝室。
学生们就这样陷入校园贷和网络赌博的金钱旋涡中。我身边的朋友张辉就曾立志要做一名“职业赌徒”,在和张辉等人的接触中,我深入了解过这个领域。
张辉是我们学校广播站负责技术维护的成员,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2017年10月,开始戒赌后,他同意通过微信与我进行文字交流。
在虚拟世界寻找成就感,是赌徒深陷其中的原因之一。有段时间张辉持续赢钱,赢钱后他会对未来产生幻想。比如一次投注赢了一千块,他就会幻想如果我能每天赢一千块,一个月就可以有花不完的钱。那段时间里,张辉有这样的执念,立志要以赌博为生,为此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买了很多赌博理论的书籍,分析赌博心理和攻守注法。
可惜在赌博的世界,庄家永远是赢家,十赌九输几乎是定论。赌徒输得越多赌瘾越大,总想着下一把能全都赢回来。张辉玩时时彩和北京赛车,一输就是一万,好不容易玩了十把赢了点钱,又会在下一期开盘前全部压进去。
现实中的赌徒是既紧张又焦虑的,没钱还债,就在各种借贷软件上套现,“以债补债”。张辉的手机屏幕上,有整整一屏幕的借贷app,偶尔小赢一把,就能缓解他们还不起债的焦虑。
张辉戒赌两个月后又复赌,他最后信了基督教,懊恼地说,“上帝啊,为什么要发明赌博这种迷失心性的游戏,是为了惩罚好逸恶劳的人类吗?”
赌博圈发展下线的手段和传销一样,有金字塔层级。不同的是,他们往往会把代理包装成“美女代理”,以交友为目的接近赌徒。张辉就曾加过一个头像是网红美女的代理,在赌圈黑话中,代理被称为“狗代”。
添加了美女狗代后,张辉发现其中一位名叫木木的狗代和他之前认识的都不一样。她既不送彩金,也不频繁宣传,而是不断地和张辉聊生活琐事,嘘寒问暖,像朋友一样关心他。生性内向的张辉陷入了这种虚假的感情里——他明知道对方是一名顶着假头像的狗代,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对方聊天,并不知不觉地培养出信任。
当天张辉赢了1800元,自嘲说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既赢了钱,又有了一个漂亮女朋友。但是很快,刚赢的1800元就又赔了进去。在网络赌博的虚拟世界里,张辉似乎不再“社恐”,他通过赌博这个介质交到了许多朋友,甚至是愿意每天陪他聊天的“女朋友”。
有一次我问张辉,你喜欢她吗?张辉回答:“喜欢”。在木木的引导下,张辉成为了赌友群里的托(跟着木木下注),效果显著,群里的气氛被张辉带起来了,木木也对张辉刮目相看。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张辉的虚荣心,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一下子就被一时的虚荣给冲淡了。
张辉给QQ里的“美女狗代”统一建了一个分组,名叫“后宫佳丽”,时不时拿来向我“炫耀”一番,“你看我加了这么多漂亮女生”,我至今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理。有时,张辉又会对狗代们流露出一丝同情,觉得这些“美女狗代“也是被骗去做这行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张辉还认识另一位狗代,他叫她“姐姐”。这位狗代自称在菲律宾马尼拉做代理,平时和张辉来往密切。马尼拉赌场被严打时,张辉曾发信息亲切地询问狗代的情况,还劝狗代“能逃就逃”。狗代也颇为感动,在冰冷的金钱市场,狗代总是成为赌徒的发泄对象,赌徒赢了钱就叫他们“美女”,输了钱就骂他们“婊子”。张辉却给她带去人性的温暖,久而久之,狗代“姐姐”会向张辉透露一些投注技巧,帮助张辉避开狗庄(庄家)的陷阱,甚至还会劝张辉不要再赌了。
一星期后,狗代“姐姐”开了一个新的赌博网站,请张辉做她的第一个下线。这时张辉幡然醒悟,原来他和狗代之间并没有什么朋友情谊可言,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发展更多下线,张辉对我说:“网赌的世界里,所有的善意都是被精心包装过的。”
这句话在戒赌群里也得到了应验。刚进群时,张辉收到了许多私聊信息,有聊网赌经历的,也有怒骂狗庄的。有位老哥对张辉嘘寒问暖,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回头还不晚,不要再赌了。”接触网赌后,张辉对陌生人的善意有所戒备,可这位老哥又让他时不时卸下防备。
老哥曾问他借两百块钱,说要给生病的孩子治病,看到对方发过来的化验单和病历单,张辉当即心头一软,就转了钱过去,没想到第二天,对方就翻脸不认人拿钱去赌了,之后便是人间蒸发。
我碰到的赌徒总能幽默地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赌博经历。倾诉过后,一阵欢笑过去,颇有点杰昆·菲尼克斯饰演的小丑的意味,脸上挂着笑,内心却是无尽的苦楚。
2018年9月,我联系到“戒赌吧”的吧友崔建军,他戏谑地说,“戒赌是不可能戒赌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戒赌。狗代又漂亮,说话又好听,我为什么要戒?”
在网赌圈子里,流行的偶像是最近刚出狱的“窃·格瓦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他们奢望能靠赌博一劳永逸。
“戒赌吧”老哥们的昵称往往都是“绝不复赌”、“永不沾赌”,而事实上,戒赌吧才是赌徒最多的地方,人数最高峰的时候,多达400多万。
圈子里流传着许多黑话和顺口溜,如“想要富,先下注”、“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整个贴吧就像是一群自我麻痹的赌徒制造起来的乌托邦,他们甚至会用行动来证明“自甘堕落”——跑单。
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国各地的沙县小吃都深受其害。这些赌徒们会挑选离门最近的地方,吃完就跑,甚至还会在贴吧里直播跑路,导致一些沙县小吃的门店都贴上了“严禁戒赌吧老哥入内”的标语,令人哭笑不得。
2018年6月,戒赌吧被封停,曾经的吧友们找到了另一片栖息地——微信公众号“戒赌吧”。经崔建军介绍,我认识了“戒赌吧”公众号的负责人破烂哥。破烂哥曾为还28万赌债,拾起了破烂。他对过往经历毫不避讳,用连载的方式将自己的经历和戒赌体会发布在公众号上。
在第一篇戒赌日记里,破烂哥把运输纸板的“三蹦子”戏称为“全景天窗SUV”。绿色的车皮被磨得发白,车上的废纸板从别处收购,成本约40元左右,他会在冬日的寒风里一路骑到废品站,“第一趟生意下来,卖了217.5元,还算凑合,这些钱在赌桌上还不够填缝的,但可是实实在在的钱啊,我心里踏实。”靠捡破烂,破烂哥已经还上几万块的赌债。
他收养了一只小黄狗,取名为“狗庄”(狗庄是庄家的黑话)。小黄狗爱吃猪头肉,破烂哥就在菜市场花了18块钱,买了6两的猪头肉,“狗庄”可怜巴巴地看着破烂哥手里的肉,他舍不得,就扔了两块给“狗庄”。这有点像是赌徒和狗庄之间的某种隐喻——赌徒舍不得吃肉,就全扔给了狗庄。
一年后,破烂哥带着小黄狗上街,一辆车快速驶过,把“狗庄”压死了。
在网赌的世界里,许多赌徒都会咒骂狗庄“不得好死”,这条名为“狗庄”的可爱小狗,最终也没能落得一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