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凌晨4时,八一厂著名演员刘江先生去世,享年95岁。
这个名字现在的年轻的影迷已经不大熟悉。但在我们幼时的记忆中,《闪闪的红星》的胡汉三、《西游记》的阎罗王、《地道战》的汤司令......那一个个刘江所塑造的人物都深深地根植在我们的脑海中,不能磨灭。
刘江是新中国电影史上最著名的“五大恶人”之一,以饰演反面角色闻名。这五大恶人刘江、葛存壮(葛优父亲)、陈强(陈佩斯父亲)、陈述、方化如今全部作古,令人不禁唏嘘。
唯愿这些老艺术家们一路走好。
中国银幕上最有名的五个坏蛋:刘江、方化、葛存壮、陈述、陈强
都已去世,青史留名
大概十几年前,我还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那会儿因为李道新教授的推荐,我在电影家协会的《大众电影》做实习记者。因为专业方向问题,主要负责和老艺术家有关的“老照片”、“往事”等电影史栏目。
北京是各国营老机构扎堆儿的地方,尤其是北影厂和八一厂,名家辈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曾多次来到丰台六里桥附近的八一厂采访,包括有杨光远、里坡、刘沛然、张勇手、黄宗江、曲云(最近也刚刚去世)、袁霞、师伟、黄宝善、吴迪等等。
能够和老电影艺术家们促膝长谈,那是我人生中很难得的一段学习时光。
用现在的话说,这搞得也像是“影人口述历史”一般。
当然,以“胡汉三”闻名的刘江,也不能错过。而且采访不止一次,因为选题交叉的问题,大概和老人家有几面之缘。刘江即是电影老艺术家,同样也曾是军人,说话即亲切,又有果敢的一面。
几次交往中,我原本准备好的条条框框的问题结果闲置到了一边。在自由亲切的对话中,透过一张张见证岁月的老照片,这位老艺术家缓缓地倾诉着他那坎坷的人生经历,饶有兴味地谈着他的艺术历练,其人格也在不知不觉中清晰地呈现。
在今天刘江先生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想从几个侧面回顾他:这个银幕上的大恶人,在我心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和“胡汉三”差不多,“黄世仁”也是一个著名的电影史银幕恶人形象,他是《白毛女》里压迫杨白劳和喜儿的最大反派。
现在提起这个角色,观众大都会想到陈佩斯的父亲陈强,可殊不知在电影《白毛女》1951年上映之前,这个角色已被刘江演绎了四年。
那是东北光复不久,二十出头的刘江便加入了松江军区文工团。
后来国共内战爆发,根据形势的发展和需要,文工团被编入了主力野战部队。虽说不必天天舞刀弄枪的,可也一点都不清闲。战争期间,他们不但得参加战勤,抬担架、救伤员、教育俘虏、筹粮,甚至还要去卫生站去做一些护理工作,撰写通信报道。
休整期间呢,则要创作演出,对战士进行诉苦教育。
王滨、水华《白毛女(1950)》剧照
陈强(右一)
1946年5月的哈尔滨,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他们是延安鲁艺文工团的艺术家,同行见面分外亲热。鲁艺此行责任重大,不仅依据党的最新指示进驻东北,还带来了一部轰动西北解放区的话剧《白毛女》,预备合作演出。
不过,明着是合演,可实际上刘江他们就是让鲁艺的人传帮带。
结果,经过不懈的努力,《白毛女》在哈尔滨连演三个多月,军界、教育界、政府、老百姓都踊跃观摩,反响相当巨大。特别是刘江的“黄世仁”,心狠手辣面目狰狞,一幅少东家的派头更是入骨三分。
因此,即便到了六十年多年后,刘江回忆与此,仍然兴致盎然:“一开始我也只是做B角。因为陈强没来东北,邓子仪演黄世仁,他的塑造我是完全看见的。我呢,正式演出的时候负责拉大幕,因为所有的戏都不能离开现场,所以每个人的创作状态都一清二楚。演了三个多月,一二百场,我就比较熟悉了,台词就更不用说啦。邓子仪的创作、演出方法我都掌握,另外根据自己的特点,一口土音,东北土地主的派头,演出效果自然不错。所以以后演出的场次就比他多了,结果从46年一口气演到52年。”
那时的观众不像如今,看着看着便入了戏。眼见喜儿被黄世仁糟蹋了,都忍不住连哭带喊,一些战士更端起枪对准了台上的“坏蛋”要打,还有人跑到后台去撕“黄世仁”的头发。好在干部们手急眼快,把刘江救了下来。
后来就明文规定:看戏不准带枪,要是带枪就不准装子弹。
戏散了,文工团长立马找到刘江,大声嚷道:“你小子没有活头了,差点让人崩了!”当年谈到这儿,已经八十多岁的刘江也嘿嘿笑起来:“起初一想也有点害怕;后来一琢磨,有这么好的效果,自己反倒觉得很荣耀哩。”
1961年的冬天,正值国家经济困难的关头,可偏偏这个时候,政治上又大搞“四清”运动。领导一句话,刘江便随着几十个知青来到了北京沙河南一村,这里面有学生、教师、部队军人,八一厂职工,还有县政府的,他们和当地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虽然身为“四清”组组长,刘江也同样是改造对象,还要清查当地大队干部的廉政情况。当年虽然没有“腐败”这一说法,但动不动便扣“路线问题”的大帽子,普通人哪能吃得消?就这样,他一边饿着肚皮,一边还要开会研究,执行政策。
没有娱乐活动,没有笑声,生活枯燥乏味得很。
“四清”运动照片
有一次,队里的保管员被人举报犯有“路线问题”,为了查明真相,刘江来到保管员家同吃同住,实际上就是做社会调查。一进屋门,刘江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家里九口人,就两床被子——有一床都不算被子,全透天儿哪;盖的是什么枕头呢,一张报纸包一个砖头;炕呢,烧着柴火,有点热气儿,要不没法过冬。就这样,还说保管员有贪污,我说他不贪污才怪呢,要我我也得贪污!全家都这样饿肚皮,他还能怎样,大不了拿点粮食,解决最基本的饥饿问题。”
“四清”运动照片
作为干部,刘江每天配有一斤半的口粮,实际上全是清一色碎玉米熬得棒茬粥。把棉籽掺乎点花椒炸成“卫生油”,伴点咸菜,和粥一起喝。说到这,刘江的声音变得深沉:“大碗粥我喝一碗还没饱,要是再喝半碗呢,就能饱了。但是我要是喝那半碗的话,就算是剥削农民。就这样,保管员的孩子看见我,馋哪,嘴还吧几吧几的。我心里就难受,难受也没办法呀,我就只好假装看不见。”
咸菜里不是有花椒么,因为麻,刘江就把那花椒扒拉出来了,谁知孩子看见了,一下子冲上来,抓住填进嘴里。保管员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狠狠地打了自己孩子一巴掌。刘江就质问他:“你怎么打小孩子呢?”“没出息!真没出息!”他狠狠地说。
刘江知道他伤了自尊心,他想告诉保管员,现在粮食都不够,全国人都在挨饿呀!但是话还是咽进了肚子里,他饿着肚子,把自己的半碗粥让给小孩子吃。保管员想阻拦,不让孩子吃,刘江提高嗓门训斥了他几句,结果保管员害怕得不吱声了。
可光喝粥怎么行呢,走路一会就颠儿汗,浑身上下没力气。刘江只好趁天蒙蒙亮偷偷跑到沙河的街道上去找买油饼的小摊。那时的油饼两分钱一块,禁不住口水的诱惑,他一口气买了五六个,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往嘴里塞。结果一整天下来,气色也好了,肚子也不饿了。
这件当时违反纪律的小事,成了后来老年刘江最幸福的回忆。
刘江的演艺生涯,恰好可以套用“三步走”来形容:刚开始在文工团,52年部队精兵简政,领导舍不得他这号人才,愿意力荐他走上仕途。刘江一听急啦,他是为了演戏才参的军,对当官根本就不感兴趣。于是天天到领导家里软磨硬泡,希望调他到上级部队剧院。
领导没了辄,只好送他到当时林彪管辖的中南军区部队艺术剧院。
依靠反映“三反”“五反”的话剧《是谁在进攻》,刘江一炮走红,逐渐成为资深话剧演员。1958年2月,八一厂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从全国各军区上调80余位表演骨干。除了刘江,还有总政的王晓棠、高宝成,沈阳军区的田华、李炎、张良,一时间可谓群星熠熠。
《英雄虎胆》的著名一幕:来段伦巴!
《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照
刘江初进八一厂,恰逢拍摄《英雄虎胆》和《永不消逝的电波》。
前者之中,他演一个小土匪,对着大树撒尿,由于形象生动,惹来片厂一阵笑声,连导演严济州都不禁拍案叫绝;后者之中,他饰演阴郁狠毒的军统大特务,令人不寒而栗。
刘江笑言,如果当年也有类似最佳男配角的评比,他也会像《牧马人》中的牛犇一样获得该奖的(也有类似撒尿的场景)。紧接着,就是两部同时开拍的影片《海鹰》和《回民支队》,此外他还参加了一部反映大跃进的影片。
整个1958年,刘江一刻也没闲着。
《海鹰》剧照
那时候拍电影,之前都得无数遍的走戏。为什么呢,因为不像如今都是数字拍摄,实在不行,还能抹了再来一条。现在的导演省事了,现场随便加这加那,来多少遍都行。整个看完了,回去一帧一帧的对上。
原来的导演,得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来,每个镜头多少尺多少秒,到哪儿停,哪儿是剪辑点,中景、近景、远景或者推呀、拉呀、摇呀,都是设计好的。
刘江回忆起当时拍片的趣闻:有个导演光注意剪辑点、时间什么的了,不好好看戏,一看表时间到了就大喊一声“停”!演员于是急了:“导演,我的戏还没完呢”。那导演急得抓了抓脑壳,只得无奈得说:“没完?好说,好说,画外音。”
这种情况,老演员比较有经验,演戏的时候经常能会意地进行停顿,留出剪接点。
“我们那个时候,一年上一部戏就算高产,很多人好几年才拍一部片子,拍完之后还要没完没了地修改,有时都要拖上足足两三年呢。”
所以,“文革”当中刘江得知自己有机会出演《闪闪的红星》,几乎是抱着“感恩”的心情来塑造角色的。
“有一天,制片和副导演来找我,让我把吊打东子那场戏好好准备一下,说要送上级审查。一听审查,我就知道这个角色最后还没有定。等拍完送审之后,他们就正式通知我去演胡汉三。我只能演好,不能演坏,全厂把主要创作力量都投入到这部片子里面,我不演好多辜负厂里的嘱托呀!”
《闪闪的红星》剧照
胡汉三的形象改变了以往反面角色脸谱化的倾向。
刘江为此投入了极大的心血,翻阅了很多关于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党史材料,并结合实际中的切身体验,将地主阶级还乡团的残酷性和疯狂的报复性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拍摄醉酒一场时,刘江喝得是真酒,眼中布满了血丝,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油然而生。
对比十年前《地道战》中汤司令,胡汉三有了质的飞跃,这是一种生活基础上的适当放大,因而增强了观赏性。回想起来,这确实是刘江一生电影生涯的巅峰之作!
《地道战》剧照
身为著名演员,刘江并没有让自己的后代继承他的事业。
这似乎有些令人不能理解,因为在中国电影界,子承父业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现象。不过,在他看来,演艺圈是个名利场,想要功成名就,自身的努力是一个方面,同样也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偶然性:
“演员需要机遇。这当中包括你对剧本的接受,另外要碰上个好导演,同台都要好,有一个不好你也不行。我的子女不是很热爱演戏,不象我这么苛求,这么执著。我接着本子之后总是睡不着觉,平时走路都能塑造人物形象。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我就没有创作力了,也就没有激情了。”
好在后来两个儿子俱已长大成人,孙儿孙女也承欢膝下。能够享受天伦之乐,是刘江除电影外最大的渴求。
《飞越老人院》里重复当年的经典台词
而提到老伴肖宏波女士,刘江话里更充满感激之情:
“应该说她是位贤妻良母,我们两关系不错,不过总是她让着我。老伴毕业于北京著名的慕贞女中,高中二年级便参加革命,后经华北大学进入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57年刚结婚那会儿,家离工作单位远,她早出晚归没有时间,所以到现在都不会做饭。
我是演员,平时不坐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做案头工作。为什么不找同行?一来都是大美女,我适应不了;更重要的,我得回家有口热饭吃。和老伴相识过程中没有什么罗曼蒂克,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她是最好的了,这可能就是前生的缘分吧。
文革中我受委屈的时候,她没有和我划清界限,而是为我打抱不平,和我一起艰苦奋斗,因为他了解我刘江的为人。”
刘江军装照(2005年照相机翻拍)
在他看来,演反派是他一生的事业,是他的优势,而且丝毫不担心将来的竞争力。他最信奉一句话:凭实力吃饭,不怕闯不出一条路来。
他说:“很多戏本来都是应该我演,但是我就是缺乏人际攻关的精神。我演戏都是别人找我,不是我挑的。我的很多角色都没有几句话,但在这很少的篇幅里依然需要努力。”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照
因为配角演员不是个简单的差使,就像是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刘江就只有几个镜头,但是必须出彩儿,否则就没有设置的需要了。
他回忆说:“我也不知道张艺谋为什么要找我,可能他觉得黑帮头子的形象就是我这样的吧。不过,90年代演戏的条件太好了,有车接,有高级宾馆住,还有客观的薪水。不像从前,演戏根本没有奖金什么的,我们那时只盼着参加剧组能随便吃粮食,已经很满意了。”
年过八旬之后,刘江老骥伏枥,精力依旧旺盛。
他接拍了冯巩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2005)、林超贤新版的《闪闪的红星》(2007)、朱时茂的《戒烟不戒酒》(2011)、张扬的《飞越老人院》(2012)、赵小溪的《二师兄来了!》(2018)等等。
刘江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云集老电影艺术家的《一切如你》(2019),这部影片去年9月公映时,他已经94岁喽。
就是这样,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艺术,献给了电影。
如今,95岁的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祝福好人刘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