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时期的手术
我的老登机行李箱：
我2020年1月31日从旧金山飞回北京，那时候，武汉封城，湖北封省，中国紧张，世界其他地方观望。朋友们都劝我，别回北京，但是我爱北京、爱工作、爱团队，病毒到处都是，此起彼伏，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做好个人防护，飞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回到北京之后，世界加速闭锁，全球化停摆，从北京去哪儿几乎都是隔离十四天，回京又是隔离十四天，权衡之下，我还是在北京宅着吧。从1月31日到4月26日，接近九十天，我一次都没飞，我一次都没碰过你。这是我2000年毕业参加工作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尽管我热爱女生和古玉，我参加工作20年来，平均一周飞两次，我用指掌连接处拉你拉杆的次数和时长远远超过我拉任何一个女生手的次数和时长，远远超过我摸任何一块古玉的次数和时长。
近九十天后，我终于有机会拉着你出门去，不是去首都机场，是去仁和医院。
我忽然收到我同学G教授的通知，因为疫情停止正常开手术的公立三甲医院开始有限开放、谨慎地收病人啦。“你可以把你左腿上的不明肿块切了。如果不是还在疫情期间，门诊手术就可以了，但是如今所有非急诊手术都必须住院，住院前都要提前筛查新冠DNA，手续麻烦一点，非常时期，忍了吧。”我同学G教授说。
两天之后，各种入院前检查结果包括新冠筛查结果都回来了，都没事，我获得了住院许可。
尽管只住一天医院，我还是想把自己弄舒服一点，而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预估大型公立医院人性化的不足，我还是决定认真准备一下行李。我一碰你，你知道要出门了，立马欢快地躺倒，打开箱子，我一边思考，一边往里面装。
1. 小区出入证件。各个小区时刻有大妈、大爷以及年轻志愿者轮岗，严如铜墙铁壁，没有出入证，躲在汽车后备箱里都混不进去。
2. 小区门卡。小区门口文字告示明示：门卫没有给业主开门的义务。
3. 身份证。仁和医院就诊卡被废除了，现在统一用身份证。我仁和就诊卡找不到了，这下不用着急了。
4. 信用卡。没钱是没人能给你看病的。
5. 一本正在看的薄的纸书。万一有时间读一会儿书呢。
6. 一个Kindle。万一有时间读书但是灯泡瘪了呢。
7. 笔记本，万宝龙钢笔，荧光笔。万一读书时要做点笔记呢。
8.两本自己写的《成事》，一支签字笔。万一有师妹或者师弟或者小护士索要我的签名书呢。
9.盥洗包。估计房间里没什么，即使有，也不好用。还是带上自己用惯的吧。
10. 云南白药蒸汽眼罩。正好有时间发呆，发呆时戴上，让眼袋变得小一点。
11. 耳机。万一有紧急的电话会呢。
12. 两个手机。现在谁离得开手机啊？
13. 手机充电器。现在哪个手机离得开充电器啊？
14. 一个大围巾。北京今年的春天特别长，四月底了，早晚还是凉，没有太多夏天的样子。
15. 一个内裤，一双袜子，一件短袖体恤衫。万一流血不止，止血后可以换上干净的衣服。
16. 两包岩茶，一支建盏，一个象印保温杯。我有热茶就有幸福感。
17. 一小壶威士忌。听说手术之前、手术之后一个月不能喝大酒，我就在手术之前的之前喝一口儿。
18. 几块厚切猪肉脯。万一饿得睡不着，吃一块。
19. 一双筷子。老象骨的，很漂亮，从我那把蒙古刀上卸下来，刀就不带了，估计医院里没大块肉吃。
20. 蔡襄行书贴。万一睡不着。
21. 一块老玉。万一睡不着，摸着。
周日下午，轻车熟路，开到了仁和医院迷宫的核心处。我拉着你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又开始灵魂拷问了：“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我去哪儿？”
到病房，主管护士最后强调：“有事呼叫，不能自己出病房门。”病房里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收拾收拾行李，环顾四周，这个病房真是环保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能没有的都没有，真是环保啊。
为明天手术做术前准备，给肿块附近皮肤刮毛，没剃须泡沫、没洗涤液，水都没有，干刮。男护士一边刮，我一边看到被刮后的皮肤呈现红肿的过敏态。
有个桌子，桌子上有个二维码：如果需要什么，扫二维码购买，楼下小卖部会送上来。
过了晚上七点，一切安静下来，我病房的窗子朝南，我站在窗口，看到北京饭店、东方广场、医科院基础所、仁和医科大学小礼堂、仁和医科大学所在的九号院和整个仁和医院旧院区的绿色琉璃瓦屋顶，那些曾饱读、大醉、忍饥、狂喜、失魂、忘机处多数还在。小三十年前，在眼前这片建筑物里，我奋力想弄明白，人是个什么东西、好的医疗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小三十年后，要弄明白的，好些似乎弄明白了，但是似乎也没什么办法改变，岁月倒是毫无悬念地把我推到生命的后半段，万物生长过了，该面对老、病、死了。
我以为可以两手空空进医院，还是装了一箱子，这个箱子里多数的东西，还是没有用到。“明天早上，什么东西都不要带进手术室，手表、首饰、假牙、手机。别穿衣服，全脱光，什么东西都不要带进手术室。”我记得同学G教授临走时和我说。
手术很快，很成功。“从手术中看，情况不错，肿块是恶性的可能性不大。”同学G教授说。我动了动左侧大腿，大腿还能动，我摸了摸大腿旁边的小鸡鸡，小鸡鸡还在。
病理诊断要一周之后才能出结果。这个病可能确实没事了，也可能只是暂时被缓解，和新冠疫情一样。如果是恶性的，还要考虑进一步手术、化疗、放疗，但愿不是。
“手术后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吗？”我问我同学。
“一个月内不能剧烈运动，包括长跑，不能喝大酒，不能泡澡。”同学G教授叮嘱。
好吧，但愿一个月以后还能跑十公里、还能晨僵、还能大酒，慈悲，慈悲。
离开仁和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忽然很悲凉地想，以后二十年，我拉你的拉杆，去医院的次数会不会多于去机场的次数？
但愿不会，慈悲，慈悲。
冯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