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公众号“互联网指北”的投稿,作者:指北BB组 吴飞燕 编辑:蒲凡,头图来自谷歌。
4月21日这天晚上,几名记者被打上了热搜。起因是红星新闻、新京报、上游新闻三家媒体前往河南原阳,准备采访四名儿童被埋的新闻,但遭遇了“暴力阻拦”,数名记者们被打受伤。这个过程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被写成了另一篇新闻,开始在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平台上大范围传播。
网友的热议也很快随之而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争议:
一部分网友坚定地声援记者,认为记者在正常行使媒体监督权,即使拒绝采访也不应该被粗暴对待,背后显然有更多不可告人的“黑料”;另一部分网友则在思考“打的对不对”,质疑记者的采访流程是否符合规范、是否刻意制造矛盾、是否有从业资格证?
(几天后《人民日报》还对第二种观点进行了延伸讨论)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同样爆发在2020年春节后的,另外两个有关“媒体”的争议。
2020年3月底,科普自媒体“回形针”发布的视频《如何快速消灭全世界的森林》引发了全网的激烈讨论。一部分网友认为其“单拿中国需求对巴西雨林的影响为例”不仅单调而且太容易建立起片面的逻辑关系,相比于科普更像是“借科普之名夹带私货”,称其为“屁股做歪”、“两面人”、“伪科普”。
支持者则认为表达本身没有对错,对于内容的质疑应该局限在“论证逻辑”、“取材标准”等核心的部分,不应该上升到“动机论”。
(这已经是比较克制的双方分歧了)
4月12日财新刊发的《高管养女性侵事件疑云》所带来的争议就更加“典型”了。这篇被许多“内行人”(比如王志安)看来更符合专业要求的特稿,在社交网络的传播过程中遭遇了剧烈的“口碑崩塌”,认为作者“洗地”、“偏见”、“歧视”,并且很快与刊发平台“财新”联系在一起,认为在疫情期间大放异彩的财新“糊了”。
在小汪看来,这些讨论太有时代特征了。
舆论争议的重心能够从“新闻事件本身的论证”屡次转移到“记者为什么会被打”、“媒体为什么会这么写”这样的延展性话题,甚至吸引官媒这样的“公共资源”下场讨论,一切的因素似乎都在说明:
媒体正在成为人民群众心中一个极其“拧巴”的存在,“为民请命”和“为民添乱”之间存在着一个微妙的一步之遥。
具体媒体是如何“拧巴”起来的,具体这个“一步之遥”有多远,小汪也说不清。但他发现那些疯狂批评嘲讽“媒体”的人,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嘲讽谁:“很多人在朋友圈里义愤填膺说着‘活该’,然后说有些公众号骗流量什么的…但那些所谓的公众号算媒体吗?那些公众号小编算媒体人吗?”
所以即他从大学专业到现在的职业,完全算得上是“半个内行人”,朋友圈里也有不少媒体同行,但他本能地开始避讳这些围绕着“媒体”的讨论——包括开头提到的那条“打人新闻”,他也没有通过转发来声援自己的成都老乡,因为:
“在我们眼里这是一件值得气愤的事,但在行业外的人看来就太容易变味了,建议你们在成都多找几个做传统媒体、新媒体的朋友聊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采用化名
拧巴成都
媒体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拧巴,可能没有谁比成都媒体人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媒体视角出发,很容易看到一个极具撕裂感的成都。
在传统媒体时代,成都是名副其实的行业中心,尤其以华西都市报和成都商报的双雄并立最为闪耀,前者带着“全国第一张都市报”的身份光环,2004年以来七次荣登全球日报发行100强,后者是全国第一家借壳上市的报业集团,拿走了成都传媒市场一大半的份额。
再加上据说是总体经济规模位居全国第一的成都日报报业集团,成都入行的年轻人太容易从老前辈们的口中,听到这样一个颇具自豪感的、“黄埔军校”式的传说:“南方好多媒体的主编,都是我们成都出来的”。
但在新媒体时代里,成都却是失位的。
从时间线上来看,成都媒体行业并没有在2012年之后(以微博与微信公众号上线为新媒体时代的节点)出现爆发式的增长,也缺少类似新世相、一点、二更这类现象级“自媒体”、“新媒体”的诞生。开头提到的红星新闻,包括关注度也颇高的封面新闻,上线时间也分别“推迟”到了2016年和2017年——并且都是商报、华西都市报的转型。
很难说得清成都到底是如何错过这个关键的转型期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撕裂很容易形成很多具象化的拧巴,比如身份定位上的模糊。
“理想生活实验室”就将自己定义为“媒体”而不是听起来更符合他们定位的“新媒体”、“自媒体”。按照编辑咪咪的说法,选择网站、公众号、微博这些新的内容载体作为她们主要的内容渠道,并不代表着他们就是“新媒体”——因为“现在没有不通网的媒体”,如果“通网”就可以被定义为“新媒体”,那么大家都是“新媒体”。
至于“自媒体”就更不符合他们的自我定位了。在他们的理解里,“自媒体更倾向于个人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从个人角度推荐内容”,而他们的诉求是“关注世界上的变化,致力于让生活变得更好”。
刘看看则认为自己做的是“新媒体”。因为虽然“试物所”和“理想生活实验室”一样,也进行公司化运营,同样形成了足够的品牌,但在她看来有必要区分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后者不仅仅是招聘网站上“新媒体运营”这样一个职业,更是一个行业,是一个有新传播渠道、新技术支撑的新平台——而这是需要从业者重新分配技能点的。
并且不同于“传统媒体”的狭义,“新媒体”堪称“一个大类”。她拿U37最常见的咖啡店举了个例子,“当咖啡店有一家自己的公众号,那这也是一个新媒体,这是一个新媒体的渠道”。
(“试物所”的公司所在地,成都U37)
当然也有人认为自己做的并不算什么“媒体”,小曾的观点就很直给:“不是会写几个字,有个平台,就是媒体了”——哪怕他们的公众号头条单篇阅读平均10W+,他也认为媒体是一件专业人干专业的事,持证上岗是检验媒体人才是否合规的唯一标准。
这种身份认同的拧巴,很容易衍生出另一个拧巴:择业上的拧巴,并直接影响到了成都新生代媒体人的入行过程当中,也就是行业语境中俗称的“上升通道”。
老吕就吃过这个亏。
2018年她曾经为了“突破职业生涯的瓶颈”,选择从成都媒体TOP2之一辞职,但她很快发现成都所谓的“媒体资源丰富”和她概念里的“媒体资源”并不是一个意思。
在她的概念里,“媒体”是一个以内容为产品的企业。类似于她在红星路的前东家,即使再怎么融合新媒体渠道,也最多是“恰饭”的一种思路,归根结底还是侧重于信息的传递和想法的表达。而成都的“新媒体资源”很大一部分等同于渠道:它可能是某家企业的蓝V,可能是垂直于某个领域(比如地产)的资讯平台。
(成都与内容相关的职位往往“职能鲜明”)
老吕不认为这些定位就是错的,但不同的定位会带来一个很直观的结果:成都的“媒体职位”会更强调运营、营销和市场技能——这让她感到很不适应,也间接促成了她向一个“自由撰稿人”的角色转变,通过线上办公的模式,最大程度地衔接北上广的“媒体资源”,同时也不至于让自己别扭地去学习一些“不必要的技能”。
老吕也说不清自己的选择到底好不好,她会感觉到自己的上升空间被压缩了,人比较闲散,想回到上班的状态来优化自己的时间管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存在偏差的幸存者”:
“我有很多同学都在一线媒体,每天都在交流和分享资源。很多问题,不是你入行就能解决的。”
野蛮成都
“活得拧巴”是一种时代快速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时代的馈赠:如果你愿意进行取舍,你将获得更多的生存策略的选择。
这一点在成都体现得更加直观。不同于北上广深的资本催熟,也不同于三四线城市的安心下沉,能看见新时代发展的潮头,又保留着旧时代红利的成都,在完整地包容各种各种要素的同时,也为各种生存策略都提供了可能性。
以至于当你深入了解成都的新媒体行业时,很容易看到一种近似于野蛮生长痕迹。
比如洗稿和抄袭的泛滥。
尤其是前者。由于法律层面的难以界定,以及产出效率的直观提升,洗稿正在逐渐成为新媒体行业的一个重要“职业技能”,用来填补巨大的信息流霸屏需求——而这个技能在成都这个更强调新媒体“营销”、“渠道”一面的环境里,其效果是被几何倍放大的。
刘看看入行以后完成的第一篇爆款就享受了这个待遇。当时她的稿件被一个名气很大的媒体在没有“开白”的情况下“转载”了,并且还发生了一件很颠覆她三观的事——在联系该平台的工作人员并且翻看他们的朋友圈时发现,他们的主编转发那篇没有索白的文章后附上了这么一句话:
“终于10万+啦,这篇稿子熬夜搞到凌晨。”
“你熬夜抄稿子吗?”
后来这个平台也没有道歉或者删稿,而是象征性地给了一些补偿,并标注转载说明以及答应今后内容的互推。还有老编辑安慰她,抄袭在这个行业里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是这样抄来抄去的”。
打破底线的理解,往往来自于无能为力。在他们的编辑团队内部还因此衍生出了一种“精神胜利法”,用“稿子是否被洗”作为“稿子质量过硬”的判断标准。
小曾的经历就更加狗血,他的稿子被前同事在另一家公司给洗了,而这个洗稿的前同事,当初正是因为洗稿被开除的。
这些经历大概说明了一个有些残酷的真相:个人自律在大环境面前的“毫无价值”,毕竟企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行业规则制定者,而企业的“屁股”显然很难和“反对洗稿的创作者们”坐在一起。
“择良木而栖”可能是个人层面的仅有可行策略。在小曾的公司,员工洗稿或者抄袭,一经发现洗稿的人就会被开除。“试物所”和“理想生活实验室”也对洗稿行为零容忍。老吕曾经工作过的成都TOP2媒体的武器库更加丰富,他们安排了专门的法务来处理这件事。
只是仍然无法改变的是,“原创=高成本行为”正在从外向内地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当你感慨自己投入高成本进行原创的时候,总是会受到“傻”的评价。
(刘看看做过证据收集,名为“成都青x”的大号几乎跟随式的洗稿)
混乱的行业环境,往往对应着监管与引导。具体到国内互联网产业,这个角色通常由政府相关职能部门,以及在相关职能部门引导下所成立的第三方行业协会来扮演。
在小汪看来这样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他们可以成为行业纠纷中的一个裁判,为混乱的市场秩序提供相对公平的判断依据;也可以作为资源的协调者,避免传统媒体时代形成的行业格局,彻底垄断行业资源,以至于让“后浪”们失去应该有的活力;或者给予一定的补贴(物质上或荣誉上),平衡原创内容投入产出越来也失衡的现状。
新冠疫情的经历则强调了另一个重要性,他们可能是市场与行业最合适的“衔接者”,市场看重他们的信用背书,行业则依赖他们的公信力。
但小汪也理性地认识到,这个设想显然有些理想主义,因为“要做到这些(必要的监管和引导),就需要对这个行业有足够的了解,知道痛点在哪里。”他觉得这个问题几乎无解,“(新媒体)行业和他们(监管部门和第三方机构)的交流是相当有限的。”
我对小汪的说法持一定的保留意见。
因为我在成都网信办工作人员组织的活动群“成都互联网沙龙”里已经潜水了1年,肉眼可见的是“沙龙”会定期举行,比如这个月他们就在策划围绕天府新区与东部新区的“双城记”,并且还有成都移动互联网协会外派的工作人员进行社群运营,每天组织一些类似于“值日生”、“自我介绍”的交流活动。
考虑到群里不乏李伯清团队、成都同城会、成都校园汇这样的知名本地新媒体团队,很难说这些交流是“有限”的。
不过也很难直接说小汪的观点就是错的。因为当我试图联系“成都互联网沙龙”社群里的几位工作人员,想要聊聊他们眼中的成都自媒体行业氛围、发展状况以及遇到的问题等等,并且考虑到政府机构的特殊性,也联系了来自非政府编制的第三方协会的工作人员,希望尽可能争取交流的机会,但得到的都是统一答复:
“走流程”。即使隐去所在单位、职位、真实姓名,仅以个人身份进行交流也需要“走流程”。
所谓的流程,大体是指提供完整的采访提纲、媒体介绍以及新闻资质证明和记者证,然后将这些资料进行报备,得到许可后才能进行采访——根据现有的规定,自主创业的新媒体通常很难达到申领记者证的条件。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曾经给我提出了一个建议:“你们做内容还是不要碰采访哦,不出事则已,打偏了拉都拉不到哦。”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建议,他的答复是“新闻采编都是要有相关资质才能做的。只是现在自媒体的监管还比较松散,不是太过的暂时没有‘斗硬’”——“斗硬”是四川话,意思是石头硬,钉子也硬,两硬相遇,没有商量的余地——并且重要的不是“做不做新闻”,而是“已经涉及采编”。
谈话没有更多的继续下去,但这段话带来的既视感让我想到了几个月前的另一次对话。当时我的同事曾经在这个群里提问“如果发现被洗稿应该怎么处理”,因为他发现那个“洗稿”的嫌疑人也是“互联网沙龙群”的成员之一,而他得到的管理员回复是:
“欢迎大家正常分享,但不能在群里恶意刷屏。”
“洗稿和撒稿这种事嘛,大家相互嗯……打一架嘛……”
“学校里面优等生作业才有人抄,说明你整得好噻。”
乐观成都
我和老吕聊过前阵子采访四名儿童被埋的记者遭遇暴力,红星新闻和人民日报出现不同声音的事情。这在她看来是正常的,毕竟每个行业都会有不同想法的存在,你可以通过自媒体和社交平台追求更多被看到的机会,也需要认识到媒体专业性的必要存在。
所以她并不是很悲观。
她认为所谓的“乱象”也是人们选择的结果,这也是媒体行业发展历史中不断走过的循环周期,传播的介质在变,做内容的人适应时代变化就行。
刘看看的乐观也来自于对媒体专业性的认可。她将社交网络时代的媒体乱象,归因为行业门槛低,让人们有机会大量涌入,也从而表达出大量复杂的需求。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媒体印象”肯定是会被打破的:“每个新媒体行业的人对于这个行业的要求也是不同的。其实这个行业的未来其实挺可观的,就看这个行业的人怎么去引导它。”
(前几天被封杀的“至道学宫”,让人民看到了社交网络时代过于复杂的另一面)
另一些人的“乐观”来自于在媒体工作带来的收获。
在咪咪看来,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从事媒体行业能让她接触到更多的一手资讯,掌握分辨信息真伪的方法,积累不同行业的人脉资源。这些胜过其他表面的东西,也让她更加热爱这个行业。
这种乐观并不只是体现在他们的想法上,行业中的很多人同时也在用行动去营造更好的行业环境,想要共同促进这个行业的良性发展。
特别是在原创内容的坚持上。
“很多自媒体的人自称是媒体人,就像P2P信贷公司那些卖贷款的业务员自称自己是搞金融的是一个路子。“小曾认为不能因为“乱”就放低标准,做内容需要有自己坚持的一面。
比如他所在的团队在平常坚持原创之外,也偏执地避免一些奇葩观点的出现,也尽量不要蹭热点,除非那个热点符合他们内容的风格并且很好玩,因为他们主要是要做一些好玩的东西,没有必要为了所谓的流量进行自我切割。
小汪也拒绝了团队成员的一切蹭热点、“行活儿”行为。因为对于他所在的TMT领域而言,人们需要的不是“有信息”,而是“信息增量”,更重要的是为“已有信息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否则这样的稿子宁愿废掉。
当然这种执拗会让他损失一部分变现机会,因为内容认同问题的流单偶有发生,也曾经有某互联网母婴独角兽企业的PR“好言规劝”:你如果要恰饭,肯定和甲方妥协——老吕曾经评价他们说“理想得有些像个校园媒体”。
同样坚持原创内容生产的还有“试物所”,他们的内容是工作日原创日更,对于6个人的团队来说她们的选题压力会比较大,确实也会有缺少选题灵感的时候。为了保证内容质量, “试物所”拥有一些自己的栏目和测评,以此来缓解选题焦虑。
稍有遗憾的是,我没能找到一些垂类新媒体的运营者(比如房产、餐饮、校园)来听听他们的想法。但这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好消息,毕竟我联系到的不少垂类新媒体运营者们,都是以“出差”为由婉拒了采访。
这至少说明大家已经商业化了吧。
后记
跟刘看看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这么一件事:
前不久“杂乱无章”的编辑张荆棘在火锅桌上和他们交流的时候,突然问了句“新媒体的未来在哪里?“
那个时候的刘看看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愣住了,对于新媒体的未来她在这之前并没有去想过,可是这之后她时常还是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她也想想听一听别人的答案,并且嘱咐我这篇文章发布出来之后,如果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马上请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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