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感慨我不是一个适合生活在城市的人,无法融入时尚、现代、充满激情的都市。我偶尔穿梭于繁华都市,会感到孤独无助,陌生和恐惧。滚滚车流下刺眼的阳光,总会闪着我的眼睛,时尚的俊男靓女总在不停地打击我的自尊。我就像第一次进城的老农,谨慎的躲避冷漠的目光,但还是俗不可耐的暴露在光天化日。有时我能从他们给我一束束异样轻佻的眼神里读懂朦胧的用意:“希望你能从我们眼前消失”。
我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身陷其中,不会有身在家中的自由,我也不是这个城市的客人,身在其中,也不会受到热情友好的礼遇。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城外的病者,至于逗留在这个城市,完全是医院强迫收留。当然,病好后,城市不驱逐,我也会自觉的离去。但是,小乞丐们不是病者,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待遇,病了可以住院。我是吃饱了来的,而他们是空着肚子来的,是到这个城市来解决温饱问题的,是来摆脱贫穷生活的,是来维持生命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这里不是他们行乞的起点,这里也不是他们的终点站。这里不是他们理想的生存地,来的时候满怀希望,去的时候肯定会失望满怀,因为这个城市不欢迎他们,他们是这个城市的肮脏的黑点,他们是市民唾弃的群体。相比之下,我比他们幸运的多,城市只不过无视我的存在,也不会对我妄加指责。每一次从他们身边走过,就会有一种过上幸福生活的感觉,我有合体的衣服穿,有可口的饭菜吃,有舒适的房子住,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个十足的富翁,是他们一生的向往。
瘦小肮脏的身影渗透在具有着古老文明而又蓬勃发展的城市,令现代化一隅的市民广场有些无奈,有些尴尬,他们与这个城市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样的无法协调。多彩里的黑点,总会影响城市的绚丽和灿烂,但是,对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他们不懂也不会理会城市的光辉的形象,因为他们需要生存!
七月的都市,笼罩在烈日炎炎的高温炽热里,热浪起舞的马路上,汽车喘着粗气,心急气躁的尖叫着,我能感觉到这些被马路窜起来的铁匣子,在热浪中是多么的难受。时尚靓丽的姑娘们打着花样年华的素雅小伞,细嫩白晢的玉肤仍然会渗出香香的汗珠。情侣们也失去了浪漫的情趣,搂着的、挎着胳膊的、牵着手的臂膀也都怕烫着对方,早就各自归位了。
从医院到书店,市民广场是我的必经之路,为了减少烈日的侵害,这段路我会走的很快。小乞丐们就散落在广场的行人道两旁,瘦小的身子套着肮脏的衣服,其实,他们的身体比衣服还脏。他们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要稍大一些,应该有十岁左右吧,扎着马尾辫,肌肤黝黑,秀长的身体露出衣服一大截,怎么看怎么别扭。在他们比较远的地方,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妇女坐在地上,也是很脏。怀中的小孩不哭不闹,没精打采的躺在她的怀里,瘦瘦的,看得出体质很弱,他应该算是最小的乞丐了。有一次,我不巧瞥见她在给小孩子喂奶,含在小嘴里的乳房有些干瘪,这只乳房让我不由得想看清她的脸。蓬乱的头发下一脸苍黄,脸颊上的脏污好像大面积的胎记。我不敢猜想她的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怎会有吃奶的幼婴。
很少看到他们挺身而起,他们漠视夏日里灼灼地阳光,脸颊上没有一丝的微笑,昼夜跪在马路两旁,累了困了就在原地或楼檐下睡上一觉。有时他们会默默的看着身前的铁罐,一枚硬币的声响是他们最想听到的一首动听的歌,有时会不停地向走过身边的行人磕首,想要的回报当然是铁罐的歌唱。
走过他们的身旁,会有些慌乱和不安,我不敢注目他们卑微的乞讨,他们的迷茫的眼神里带着企盼,每一次磕头感觉都磕在我的心上,很痛。我没有向空空的铁罐里投过一枚硬币,我也没见有谁向里面投过,没有人对着铁罐试一试自己的命中率,就算是一米距离仍然没有勇气。我尽量迫使自己与这个城市的人们为伍,我不想让这个城市认为我有些孤僻,我不想被路过的行人讥笑我愚蠢的施舍,我的善良被邪念埋葬进了虚伪的深渊。
有一次,我无法抑制自己无耻的好奇,当然这种好奇不会给我带来兴奋。站在马路的对面仔细观察他们两个小时,我只想弄清楚他们怎样乞讨。
道路两旁的小樟树,像病了似的,叶子在枝上打着卷,树梢也懒得动,没精打采地低垂着。烈日灼烤着他们或跪或卧的瘦体,我在阴凉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却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汗滴。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只看见有一位老者向一个铁罐里放入一枚硬币。虽然行人匆匆过去,他们仍然朝身前昂首阔步的人群不停的磕头。过了一会,我看见一个拎着布包的中年妇女穿过马路,看她的装扮就能肯定也是一个乞者,但这么多天来,我从没见过她在街上行乞。
小乞丐们一看到中年妇女都迅速的站起来朝她跑过去。她坐到广场上的长椅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不停的摇晃着,几个瘦弱的身影耷拉着小脑袋立在她的前面。她的手乱指着面前的孩子,嘴巴不停的开合,她在斥责他们。几分钟后,那个中年妇女又穿过马路,消失在人流里。
我开始为小乞丐们的命运担忧起来,我在新闻报刊上看过不少拐骗儿童,逼迫儿童乞讨的报道,有的小孩不听话,最后被摧残的遍体鳞伤,身心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对面的这些小乞丐,本应该生活在亲人的呵护和疼爱之中;本应该是钻进妈妈的怀里撒娇的快乐无忧的小花朵;本应该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歪着小脑袋,认真地听教师讲课的小学生;本应该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做游戏,唱儿歌的小顽童;本应该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做着小小的梦。而现在,他们失去童年的快乐,失去了自由,他们不想跪在烈日下,不想对眼前的陌生人磕头,他们也有自尊,但是这却是他们无奈的生活。是骗子所逼,还是家庭所迫?我不得而知。这个中年妇女是谁?为什么对小乞丐们这么凶狠?如果是他们的亲人,那她应该怜惜这些孩子,疼爱和关心他们的身体,怎么舍得让这么小的生命跪在大街上乞讨?她是操纵他们的拐骗者吗?如果是,小乞丐们的苦难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那帮小乞丐又重新回到各自的地盘。我发现他们磕头的频率加快了,嘴里大声响着“行行好吧”。有两个小男孩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开始跟在行人的身后乞讨。这时我看到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铁罐,一手拽住一位有点面善男人的衣角不放,男人朝小男孩叫嚷,仍然不松手,突然那个男人举手向小男孩打去,只见他踉跄几步没站稳跌倒在地。男人愤愤地远去,小男孩没有哭,默默站起来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另一个小男孩跟在一些漂亮女人的身后,有时会用满是污垢的小手去拽她们的靓装,吓的她们惊慌躲避。不过这招真还管用,那些女人担心美丽的时装,干脆扔给他一枚硬币。其他几个看到一个小男孩被打,站起准备行动的身体又胆小的跪了下去。
我的良心开始受到谴责,不忍继续看下去,于是匆忙离开。
夜晚的市民广场光彩夺目,五彩缤纷,人潮涌动。广场中央的喷池充分发挥出超常的功能,成了“小皇帝”、“小公主”们消暑嬉戏的好地方。有的穿着小裤头,有的穿着小泳衣,更小的干脆一丝不挂的光着小屁股的在喷泉中追逐。喷出的条条水柱,在地灯的照耀里分外妖娆。喷池的周围挤满观众,有的开怀大笑,有的手拿相机给孩子拍照。池里池外的笑声阵阵,一派欢乐景象。广场的一边立着一块弧形的壁雕,所雕的是古代人物山水,水幕从雕顶飞流而下,水幕里的古人在诉说城市的古老传说。铺着大理石的广场上有几个轮滑的少年,前卫新潮的装束,精湛洒脱的技艺引来不少市民驻足观赏。广场周围的长椅上、石阶上一对对情侣相拥而坐,甜蜜里透出无限的幸福。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市民广场逗留,我孤独的转了一圈,然后郁郁的走出广场。我又看到行人道的两旁,小乞丐们瘦弱的身影。广场里的欢叫在城市上空回荡,绚丽璀璨的霓虹在广场上空放飞辉煌,这些美丽的欢景不能给他们的世界带来欢畅。阴暗的路旁,他们仍然在默默乞讨,空空的铁罐始终没有被一枚硬币嘹亮,小小心灵对一枚硬币是多么渴望,沮丧的眼神让我无法回避他们仅存的希望,也许我的施舍会嘹响他们幼小的心灵,会给呆滞的脸庞绘上一抹欢笑。从钱夹里拿出所有的硬币大步走向他们,我把一枚硬币投进一个铁罐,又把一枚硬币投进另一个铁罐,当要投向第三个铁罐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围了上来。他们争抢我手中的硬币,有的使劲拽我的衣服。硬币散尽,他们依然恋恋不舍的跟着我。我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他们的地盘。
我的心开始舒畅,脚步也开始轻盈起来。原来几枚钱币就能治好我多日来的感伤。
回到病房,当我脱下裤子洗澡的时候,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空空的口袋找不到我的钱夹,那里面可有三百元钱和两张银行卡,最重要的还有爱妻一张玉照。
我又一次病倒在医院的病床上。
2005.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