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酷物语

冯友兰说，中国的禅，是负的方法。里面隐含着一个奇怪的算式：如果顿悟是一个负数，世界的真相是一个0，那么你遇见负数之前，要先是一个正数。

谈禅是要挨打的。

当年胡适和铃木大拙因为禅争论，铃木大拙一边回应论战，一边说，我们这样，是该挨棒喝的。铃木大拙是禅师，介入学术讨论，就陷入了马克斯·韦伯所谓的“信仰伦理”和“专业伦理”间的纠结。

因为禅开宗立派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立文字”，用语言谈什么是禅，也要像老子说一句“道可道，非常道”的。这样一下就看出了禅与中国道家的相似来。

铃木大拙和胡适都承认，禅宗是中国的独有的，虽然有个印度的源头。于是分出了个印度禅（如来禅）和中国禅（祖师禅）来。中国禅才是当下世界所理解的那个禅。

话说从头，印度禅的渊源，还要早于佛教。禅在印度的原意，是静静地思虑，后来发展出了一套精密的进阶套路——宗教学巨擘伊利亚德称之为“神秘主义生理学”技术，比如北方的萨满是“昏倒的技术”；中国的道家是“内在呼吸技术”（胎息）；印度的瑜伽，也就是禅定，则是“冥想的技术”。

印度禅定的传统不仅早于佛教，还早于婆罗门教，应该来源于雅利安人到来前的土著时代。传说禅定的制定者就是大自在天湿婆。湿婆在婆罗门教典《吠陀》里，本来是以邪恶面目出现的，称为“野兽之主”，居住在北方的喜马拉雅山森林之中（诸神住在东方），保护那些躲避雅利安征服的漏网之鱼。后来不知怎地，就发展为印度教中的至上神——既是破坏之神，又是生殖之神、舞蹈之神和苦行（包涵禅定）之神。

湿婆大神像

有个神话说，梵天和毗湿奴（印度教三主神的另外两位）争论他们谁更伟大，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柱，好似要烧毁宇宙。两位大神大惊失色，都去探询火柱的来源。毗湿奴变成一头野猪，顺着柱子向下跑了一千年；梵天变成一只天鹅，顺着柱子向上飞了一千年，都没能到达柱子的尽头。当他们只好回到出发地相见时，湿婆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发现，原来那根柱子是湿婆的林伽（男根）。而湿婆的各种伟大力量，正是源自于禅定得到的大自在和大神通。

禅定系统进入了佛教，被剔除了不少神秘主义气息，甚至抑制了神通的地位，但修习的次第过程依旧繁复和严谨。传入中国后，又做了些剔除，便逐渐转化为中国禅。

胡适的说法最有代表性：“禅有印度禅，有中国禅。自《安般经》以至于达摩多罗《禅经》，皆是印度之禅。天台一派，《续僧传》传入‘习禅’一门，其人皆承袭印度禅，而略加修正，……达摩一宗亦是一种过渡时期的禅。此项半中半印的禅盛行于陈、隋之间，隋时尤盛行。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说是中国禅。中国禅之中，道家自然主义成分最多，道一是最好的代表。”

“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再后来，中国人力求简化，将次第的渐悟改为当下的顿悟了。有顿悟才有中国禅，自此，禅定变成了我们今天常说的那个禅。

禅被誉为“佛学的革命”，所以我们必须在佛学史的语境里考察一下这个革命。

当年，土耳其人侵入印度，洗劫了那烂陀寺，佛教在印度便轰然倒塌。同样受到压制的印度教，野火之后，随即重生。为什么？因为佛教从初期开始，就开始了精英化的道路。佛陀还在世的时候，弟子们就分成了按传统在森林里游荡的“林栖派”，以及受贵族和商人供养的“精舍派”，佛灭之后，“精舍派”成为主流，佛学也逐渐经典化，象牙塔化。佛教理论精深庞杂，也只能传承在学富五车的精英僧人手里。战乱一起，这批僧人的流散，也就宣告了印度佛教的覆灭。

进入中国的佛学，其精密程度震撼了当时的中国学人，细细地学习推衍起来，说起来，也学了个几百年。唐代是个有趣的时代，那时的中国人心气高，够自信，面对繁琐的经院哲学，大喝一声，说我烦了，回家去了。因为，这繁琐的经书和次第的技术，欠信仰者们一个“活泼泼的”生活世界。这或许才是印度教遇乱不灭的缘故。

所谓回家，就是回到问题的源头。有个比丘尼写的禅诗很有名：“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原来春天就在你自己家里，家里的梅花早就开了，春天早就来了。这是一个比喻，禅的精神是要回到本心。

还有亚历山大的故事，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侵入波斯领地，占领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古代伦帝那王国的首都格尔迪奥恩。 在供奉天空之神宙斯的神殿里，摆放着一辆古老的战车。在这辆战车上有当时十分著名的“格尔迪奥斯绳结”，传说解开绳结的人就是亚洲的王。 亚历山大看着这个繁复无比的绳结，挥剑就将绳子砍为两段。

亚历山大与格尔迪奥斯绳结

这与禅的方法不谋而合，放弃所有的技术趣味，做雷厉风行的减法，直达原本的初心。正如冯友兰先生在早年的英文著作里说，中国的禅，是负的方法。但里面隐含着一个奇怪的算式：如果顿悟是一个负数，世界的真相是一个0，那么你遇见负数之前，要先是一个正数。

如果没有佛教烟波浩淼的理论之海，禅的减法只会是脑经急转弯。还有一点，禅成为可能，必须心气高，自信强大无匹。正如你必须是亚历山大，砍了绳结，才不会有管神庙的人拖你出去打。

在这些条件下，禅不是太简单，而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