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无奈
不管娟子娘俩如何哀求,我还是说要考虑一下再说。我这是缓兵之计。在医院保胎的日子枯燥无聊,上午打半天针,下午没事干,只能睡觉,我也没有亲朋贵友来探望。我想起自己在食品厂还有上月没领的工资,就下午去领。
我到食品厂的时候,专门瞅准快下班时间。财务科小王和我是同乡,跟我还是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半年前我到胶州市打工,还是奔她来的。一看见我,她的目光就被我走路的姿势吸引,再瞄一眼我略微鼓起来的小腹,她好奇地贼笑,看看四处无人注意,悄悄问我:“喂,怎么啦?你的肚子?”
她俏皮地拿手指划拉我的肚皮。虽然在外面打工的悄悄怀孕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像我这种刚刚成年的女孩怀孕,而她又没听说我有男朋友,所以她好奇得要死。我红了脸,心里难受,煎熬。我只说:“我怀孕了。但我马上就流产。”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问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的野孩子,留着有什么用处?”
她略微吃惊。也不知道她脑补了一大堆什么情色镜头,只看到她贼头贼脑地偷笑。她问我干啥去了?我说住院了,要流产嘛!家里如果打来电话,就说我又换打工地点了。我说我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
我侧面打听郑枫和小沈的消息。她说:“听说他们两个一同辞职了,说是小沈爸爸出钱让他创业。”我心里冷笑一声,怪不得郑枫要选择小沈当女朋友,人家有钱啊,能扶持他创业啊!如果选我做女朋友,他只能被我家拖垮。唉,说什么爱情?无非是利益的结合,资源的整合罢了!
领了工资回到医院,娟子已经坐在病房里等我了。自从我们挑明态度后,两人之间不再提那个话头。我们仿佛和以前一样相处和谐,表面嘻嘻哈哈的,但心中都埋了根刺。我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她问我去哪里了?我说领工资去了。她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容,问我领了多少钱?我有些不高兴。你知道我满勤才挣七八百块钱,入不了她们有钱人的法眼。但我觉得没什么丢人现眼的。我靠力气挣钱,光明正大。她意有所指地问我:“你每月挣那么点工资,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能帮上忙吗?”看她这话说的,让人听了老不舒服。
在以后住院的四五天里,娟子每天都来医院看我。其实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我能走能跑,打完针能一个人下楼去餐厅吃饭,也不用人照顾。但她每天坚持来陪我一会,也不多说话,跟我聊会天就离开。
第八天我很兴奋。因为我身体恢复不错,胎儿发育良好,医生说我可以提前出院了。我刚要收拾东西离开,可是小王风风火火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我问:“出什么事啦?看你火烧屁股似的。”
她说:“不是我有什么事,是你家里出大事了。”
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慌忙问家里出啥事啦?小王说:“你妈妈打电话到我们办公室里,说她住院了,得了严重的妇科病,需要马上手术。”
我一听慌忙问她在哪里住院?小王说在我们老家的县医院里。我着急忙慌要赶着回老家看我妈。掏掏兜里只有八百块钱,让我犯了愁。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挣钱,妈妈在家只能挣点零花钱。家里二妹上学,生活费、学杂费虽然不多,但对我们贫穷的家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三妹和弟弟没有户口,连幼儿园都不能入园。王大憨看着是一个男人,其实只是一个摆设,没啥用处不说,还给家里添负担。
想到这里我心急火燎。到哪里去找钱给妈妈看病啊?
就在我着急上火之际,娟子开车来接我出院,见我眉头深锁,不安地问我:“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支支吾吾说:“家里出事了。我妈住院了。”
她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眼含热泪,“我妈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急需要手术。”
她比我还紧张,急促地说:“把你的行李先放我车上。我开车送你过去。”从胶州市到我们县城几乎一千里路,她一个人开车太累了,所以她紧急通知单位司机来替换她。他们两人倒换着开车,倒是一路顺风顺水到达我们县城医院。到达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我们马不停蹄在高速路上跑了整整一天。
司机留在停车场休息,我们两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直奔病房。明晃晃的灯光下,妈妈虚弱无力地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憔悴。王大憨坐在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嘴里“吧唧吧唧”啃着苹果。见我们进门,王大憨拘谨地站起身,望着我憨厚地笑,对妈妈说:“你大女儿回来了。”
妈妈转脸看见我,嘴唇嗫嚅着,眼泪哗哗流。我理解她的伤心和无助。我不敢表现出脆弱。我已经成年了,我要替妈妈顶起一片天。但我又为没有钱而难过。妈妈的手术在即,我如何给她提供手术费啊?
我嘴里问妹妹和弟弟呢?妈妈呜咽着说:“不让你二妹上学了。家里开销大,这月她的生活费没钱给,她自己就回来了,说不上学了。不上就不上吧,家里小三和王大志(我弟弟)没人照顾,她正好可以看孩子。我还给她领了货,让她在家干零工挣点钱。”我家隔壁邻居开了一家炒货店,妈妈经常领了炒好的瓜子回家装袋,挣点零花钱。
妈妈看见病床前一个陌生女人看着她微笑。她迟疑地问:“大妮,这是谁呀?”
我忙介绍道:“是我一个朋友。名字叫娟子。是她开车送我过来的。”
娟子得体地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娟子,跟李敏是好朋友。您在医院好好休养,很快就能出院了。”
妈妈招呼她一声,黯然神伤,轻轻摇头。几滴清泪滚落脸颊,让我看了心痛不已。王大憨也不傻,找个理由出去了。我心中暗骂他就是一个废物点心。
我和娟子坐在病房里的小凳子上。这是一间四人住病房,四个病人外加几个护理的家属,室内拥挤,空气沉闷,气味难闻。我把手里的八百块钱塞到妈妈手里,纠结着如何给她解释我只有这么多钱。
没想到妈妈说:“我就是简单的妇科炎症,消消炎就出院了。这些钱别给我啦。你打工也不容易。”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妈妈实在太辛苦了,明明有病却硬说自己没病。正在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大声大气地催促:“36床,你怎么不交手术费?你的病如果不及时手术,后果严重。”
我慌忙跟她出门,低声询问妈妈得了什么病?她闪烁其词,让我亲自去问医生。医生办公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正在电脑前办公。我礼貌地询问了病情。
睿智的老医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我说:“你妈子宫里长满肌瘤。最大的直径三厘米,其他大小十几个。单独割除肿瘤已经不可能,那样子宫会变成一个破筛子。”
我紧张地问:“怎么手术?花费多少钱手术费?”
他严肃地说:“其实这是近年来常见的一种妇科病。可能病人不注意休息,也不注意生理健康,所以导致得了病。我们根据患者年龄和病理情况,决定切除子宫及其附件。
至于手术费用大概需要三万块。当然不包括住院费以及检查费、生化费。整个下来的话,等到病情痊愈,大概需要五万元。”
我一听五万块,头脑嗡的一声。五万啊,对我们风雨飘摇的家来说可是天文数字。我们家里的钱随时挣了随时花,从来没有隔夜财。就像妈妈平时苦笑着说出来的话:“在咱们家,就连老鼠都饿跑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精神萎靡不振,闷闷不乐。肚子隐隐作痛。我知道肚子里的宝宝抗议了。坐了一整天的车,不光我不舒服,他也跟着不舒服吧?
娟子姐看我快到妈妈的病房门口了,慌忙疾步走出来。她紧张地问我:“阿姨的病怎么样啦?”
听说不是癌病,她跟着长长嘘出一口气来。她拍着胸脯说:“看你脸色难看,我以为……是我想多了。只要不是不能治疗的怪病,咱们搭上钱治疗就行了。”
“可是……”我支支吾吾,“手术费太多了。”
她问:“需要花费多少钱?”
我迟疑着,心虚不已。“大概需要五万块。”
她噗嗤笑了:“我以为多大的天文数字呢,不过是我买一个包的钱。”听她站着说话不害腰疼,我才知道穷人和富人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我以为的天文数字,不过是他们的零花钱。唉,让人揪心啊!
娟子姐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张金卡,然后到住院部刷了八万块钱。我惊讶不已:八万啊,我们这样的老百姓,穷其一生也存不下八万块钱。因为有她胁迫我的前车之鉴,在她的金卡插入POS机的一瞬间,我想我完了。我如何偿还她啊?
临走前她还掏出两万块钱的现金硬塞给王大憨。我心虚地没有勇气拒绝,只是心脏“怦怦”激跳。我脑袋有些发懵,感觉一切都变得虚幻不真实。脚底也像踩在棉花堆上,软绵绵无力。
妈妈躺床上挂着吊瓶,一脸紧张地看着我。天真的我生怕她看出我怀了身孕,又要伤心难过。我想我不如躲开安心养胎,他们手里有了这两万块,生活暂时有着落了。
我们去县城最好的宾馆“亚岱宾馆”开了两间房。男司机一间,我们两个住一间。进房间洗漱后,我知道娟子在等我的回答。
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明明知道她花十万块就是买我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可我却无力拒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坑坑吃吃说:“娟子姐,谢谢你啊。要不是你……”
她扬起一个笑脸,像一个没有丝毫心机的小少女似的,沙哑的声音悠悠道:“你知道我不是慈善家。我是有所图的。”
她的目光如钩,锁牢我微微鼓起的小腹。我在心里默默计算孩子的大小,他马上就四个月了。他在我腹中的活动变得频繁,像一尾游泳的鱼。
我黯然神伤地抚摸着他鼓起来的小小轮廓,轻轻说:“明白了,娟子姐。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我有前途。”
“哈哈,”她爽朗地大笑,“那是,那是,我不但让他锦衣玉食,还让他富贵齐天,做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我咬着嘴唇,生怕眼泪会出卖了自己的内心。我说:“我有一个小小要求:在孩子满月前,我住在你家。你知道,我不可能回食品厂女工宿舍住了!”
她眉飞色舞,“那是当然。但孩子一满月,你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