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审问室的门紧闭着。
这个审问室,梁荣几乎每天都要进去呆一会,即使不审问任何犯人和嫌疑人,他也会进去呆一会-----这个审问室对于梁荣来说,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怡情的书房。
还记得在上次破获了静安市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贩毒案件之后,他曾经来过这里指挥其他警官进行对犯人的枪决工作。枪决犯人的处决场距离这个审问室不远,如果你足够高或者尽力去踮起脚尖的话,你甚至可以透过审问室的天窗看到处决场的情况。
因此在审问室常常会听到枪声。
“嘭”的一声,如同平地一声雷,让人瞬间就感到被冰雪一般寒冷彻骨的恐惧所覆盖。只消两秒钟,你曾经拥有的一切-----美人,情人,朋友,家庭,追求,梦想,奢侈品,会所,快乐,忧愁,眼泪亦或者是希望。都会在瞬间离你远去。
你的魂灵会在你生命里的最后几秒钟里,从你虚无的肉体上脱离出来,站在你的对面,观望着你最后的苟延残喘的时刻。
你或弥留,或渴望。你们会来一场深情的对视,然后魂灵会率先归入地狱,在奈何桥上等到肉体追赶而来。
传说从死里逃生的人,都在那惊险的片刻,回不了魂。因为你的身体虽然得到了暂时的赦免,但魂灵却还要进入地狱,接受审判。
梁荣不知道,自己在死之前,是否也会灵魂出窍,站在自己的对面,深情的凝望自己。就如同对峙一般,进行一场目光的交融,好像风交融进海洋,形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啸。他想一定会的,而且灵魂还会比肉体更早的进入地狱,接受审判。
而现在,将要接受审判的人,是曾经那个要去审判别人的人-----尾号4190.他在施益生,韩拓和丁磊的心里,是发死亡通知书的审判官。他绝对没有想到,一次机缘巧合,他就彻底的露出了破绽。
审问室里,杜文辉态度强硬的对抗着大幅“你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这样的油嘴滑舌的人梁荣见得多了,谁人一上来就会承认自己的罪行呢,施益生,丁磊,不全都是这样,一开始都口口声声的说自己当晚并没有与死者何元彤见面,但后来的事实说明,越是隐瞒事实的人,心中越是有鬼。
梁荣也并不着急,他乐意和杜文辉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4月17号晚上大概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你在哪里?可有人证或者物证?”梁荣从容不迫的问道。这时,大幅把杜文辉押到了审问桌对面的椅子上,还给杜文辉上了手铐。一般来说,嫌疑犯是不上手铐的,但是根据梁荣和大幅的推理和经验,一向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波涛汹涌的杜文辉很有可能就是这起案件幕后最关键的人物。
“我不是说了吗?那天我找了一个马路牙子睡着了”他仔细的回想一下“那个马路牙子附近并没有摄像头,我自己一个人睡的,虽然没有物证和人证,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北斗星特别亮,每一颗星星都好像一滴眼泪一样,在月亮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的”他说,他的记忆里似乎搜索不出其他的什么内容了。
但杜文辉心里明白,警察之所以审问他关于4月17号晚上的行踪,是因为自己的前妻何元彤一案。“而且”他继续说道“我深爱着何元彤,这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我深爱着她,比爱惜我自己的生命更加爱惜她,又怎么会杀害她呢。”说着,他的眼泪溢出了眼角,他似乎回忆起了在校的那段时光。
那段时间虽然何元彤背着自己脚踏N+1条船,但是那段日子,确实也是他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了,那时,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溺在一起,背靠着背,坐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如果说这个世界还剩有最后一颗星星,那一定是你的眼睛。印象里,他曾经这样的对何元彤说着情话。
而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像童话里边的王子与公主一样,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可惜,在学校里边已经流连于各个男生的何元彤,到了社会上之后更加变本加厉,毕业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当时,刚刚毕业的何元彤没有多少社会经验,所以录用她的企业也不是很多。
杜文辉想,一个女人柔柔弱弱的,在社会上闯荡既辛苦又不安全,便不愿意让何元彤再去找工作,谁知第二天,何元彤就要离开自己,说是找到了一个月薪过万的工作,要搬出那又破又烂的出租屋,而那以后,杜文辉就经常看见何元彤满身酒气双颊微红的出入各种高档酒店,那些有着将军肚的老板,则在他心爱的女人摸来摸去,丝毫不顾及场所。
即便这样,杜文辉仍旧选择和何元彤结了婚,但是婚后没多久,两个人就各自劳燕双飞了,从那以后,杜文辉再也没有打听过何元彤的消息,即使偶尔从别人那里听来几句,也都尽量不放在心上。
可是时隔多年,杜文辉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仍旧深深的爱着何元彤-----如果现在何元彤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找她,他仍旧会像当初一样,对她展开臂膀。
他爱她。爱情已经让他变得卑微。
“可是,我在通讯簿查到的资料却是-----从你们离婚后开始,每过一两个月,你总会去找何元彤一次,这个你怎么解释?”梁荣深知,如果要审问一个人,就必须要做好应对那个人狡辩的准备,因此他早已经派人去彻查杜文辉这十几年以来的行踪,任何一个细小的细节都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我只是-----想要问问她,过得好不好”杜文辉苦笑着说“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在意他,关心他,难道这也有错吗?”其实,离婚后杜文辉曾经想过,再也不与薄情的何元彤相见,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只要何元彤受到一丁点伤害,他都想飞奔到她的身边。
“从通话记录和你平时的出行记录上来看,这十几年,你们之间的往来从未间断。可见你确实对何元彤用情极深,可是,你们每次见面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见面?资料显示你们离婚不久,你就娶了一个名女子为妻,即便如此,你还是频繁的与何元彤相见,这难免有些奇怪。”梁荣对杜文辉所说的话产生一定的质疑。
“那又怎样,你们警方难道能因为我们曾经见面而判定是我杀害了何元彤吗?”他抬起常年在外工作而格外粗糙的脸庞,反问梁荣。他的声音粗犷,带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粗嗓门。
“那么在4月17号夜晚,你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梁荣抛出来一系列问题,他断定,杜文辉必然隐瞒着一部分事实。
“之前就一而再的跟你们说过,那些日子,我在城里接到了一个木工的活计,所以就一直在城里边做顾客定制的家具。做那些家具花去了我大量的时间,因为我必须先到顾客家里去测量,然后选定木材,油漆,花纹,装饰。
忙活了将近半个月,才把那个单子做完。大概就是那天的夜晚十一点钟左右,我才交上了那批货,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城市的大街上游荡,寻了一个还算舒服的马路牙子就睡了--------哦,那个马路牙子旁边,有一个不高不矮的摩天轮,当晚摩天轮好像是坏掉了一样没有运营,恩,因为这个工作做完了的原因,还特别留意电线杆子上贴的广告,但是都是一些技术性含量高的工作,我也做不来。”他说“所以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那边晃荡,根本就没有来过东关路所在的市南区。”
他把自己当晚详细的行动路线都跟警察说了一遍,因为他想要尽快的洗清自己的嫌疑--------被警察这样一遍又一遍审问或者被突然逮捕,很令杜文辉心塞,毕竟,他还有个十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杜文辉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杜曜呢?”他突然抬头看看天色“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害怕,我要回家,我不能够让杜曜一个人在家”他的语气很紧张,毕竟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警局不在意,作为亲生父亲的自己能不在意吗?
最主要的是,他也是杜家唯一的血脉,杜文辉即使再无能,也会拼尽全力去保杜曜的周全。
而现在还没有听到警察提起杜曜的消息,他很担心。他心里知道,自己的那个家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变得摇摇欲坠,如果这时候有人想潜进屋子里边谋杀或者敛财,都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杜曜还是一个孩子,一定没有反抗的能力。
还好梁荣没有这个做父亲的人粗心大意,早在将杜文辉抓捕之前,就派王芸把杜曜接回了自己家中。因为--------梁荣心中有种隐隐的感觉-----杜文辉就是何元彤一案的杀人凶手。
这么多年,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出错过,这一次也不会出错。
“杜曜你不用担心,我们警方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你只需要坦白的承认自己的罪行,争取得到法律的宽宥,从轻处理,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大幅一边恐吓着杜文辉,一边拿出记录本,继续记录下当晚梁警官与杜文辉的所有对话。
“可是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爱她,我他妈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也不愿意是何元彤!!!如果你们真的找到了杀人凶手,一定要告诉我,我要把那个恶魔碎尸万段,让他去接受地狱的审判,永远不得超生。”
杜文辉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脏话连篇的咒骂起来。
但是,那句话却吸引了警方的注意-----地狱的审判。
“即使你不承认你在当晚十二点左右与何元彤见面,并且亲手将她杀害的事实,但你总该承认你是潜藏在尾号4190背后,那个进行诅咒的人吧!!”梁荣说着,双眼放出凌厉的光,好似是黑暗永夜里猛然间打开的手电筒一般刺眼“这部手机,你总该认得吧?”
“手机-----?”杜文辉疑惑的抬起了头,在看到手机的瞬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了隐隐的不安。
“根据我们的调查,这部手机就是那部发送恐吓短信的手机,所以据此推断,你就是那个潜藏在尾号4190背后的人,杜文辉,因为你爱何元彤太过,所以才会诅咒她身边的出现的所有男人,施益生,韩拓。
也因为你爱何元彤太过,所以你连丁磊都不放过,可是你无论怎么都想不到,这部手机现在会在警方的手上吧”梁荣清楚的捕捉到了杜文辉眼睛里的那种不安,虽然他的眼睛已经极力掩藏了那种不安,但是他的心里掩藏不住,他还是在瞬间就表现出了慌乱,如同一个作案时被当场捉到的小偷一般,他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恐惧。
他就连质问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似乎冰雹即将来袭“你,你,你是怎么拿到的那部手机?”这时,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染红了嘴角。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的宝贝儿子-----杜曜。那天我们去你家找你,准备对你进行审问,你却没有在家。你的儿子杜曜在给一条小狗洗澡,我在帮他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到了水盆里,拿起你的手机时才发现,原来你就是那个尾号4190。”梁荣的声音无比坚定“当时杜曜跟我说,他爸爸有两个手机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一个手机是你日常生活所使用的,另一个则是用来发送恐吓信的”
什么!!!杜文辉听到这些长大了嘴,先前咬破的地方又流出一些血液来,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液,双眼瞪得圆滚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声笑起来,笑声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变得如此恐怖。
明白了什么?梁荣大惑不解,他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咬破自己嘴唇的男人,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一定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儿子会成为最后抓捕他的最关键的线索。梁荣害怕杜文辉事后会对杜曜有报复行为,所以就事先把杜曜接到了自己的家中,自己的家里还有梁静可以和他作伴。
事实上,根据王芸的调查和走访结果,这个看起来木讷的杜文辉,一直以来都有严重的家暴,杜曜的背后以及手臂上,都是一条条细细的伤口,看起来惨不忍睹。一看就知道是经受过长期家暴的孩子,杜曜的性格也十分内敛,略有些封闭。
背后的伤痕是被伞脊所打,皮带所抽的。就是梁荣也吓了一跳,所以对自己面前这个一贯木讷和傻气的男人并不太信任,事实也证明,他从一开始就在说谎。
“我明白了”杜文辉狂笑完之后,突然露出狰狞的一幕“这个世界一定是在报复我,让我为自己曾经的错误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买了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所以才会拿错,才会错拿了那部更加重要的手机。杜曜也错了,他错以为他拿的是我那部日常的手机,所以,所以,所以才会被你们这些一无是处的蠢货,识破了我的阴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此刻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似乎变成了一个猛兽,朝着梁荣就是一拳,等到梁荣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幅已经捂着流血的鼻子制服了看起来老实巴交,实则内心歹毒的杜文辉。
“对,那晚,我确实去找了何元彤,我没有骗你们,我真的还深爱着她,哪怕让我跪在她的石榴裙下祈求她留下来,我都愿意。可是,她连那样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那个狠心的女人,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度过的那段纯真又美好的校园生活,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真浪漫的何元彤了,她被物质,被金钱,被权利所迷惑,嫁给了那个一无是处一点都不懂的珍惜她的老男人。
他们的婚姻那么失败,她又被一个利用他的小白脸所纠缠,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愿意跟我走。梁荣你知道吗?我虽然贫贱,卑微,可我杜文辉也是堂堂的一个汉子,我都跪在了她的脚下,求她给我一次机会,她却连搭理都不愿意搭理我。
那天,我只是想来到那个麻将馆看她一眼,仅仅只要一眼就好,可是,那天她居然不在麻将馆。于是,我很失落的游荡在附近,想要去在附近寻觅一下她的踪迹。
可我寻觅不到,我一边漫步,一边回想着她在麻将桌上和韩拓的眉来眼去,她在家里边对那个老男人曲意逢迎,甚至还让那个肮脏的老男人作践自己的身体,我就感到一阵心痛,那样的滋味,你永远也体会不到。
然后,我就在东关路附近发现了她,她当时已经遭遇了不幸,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她求我救她,可是我让她答应我,和我在一起。她可恶的沉默终于激发了我的厌恶心,所以我拿过被丢下地上的刀,狠狠地刺向了她,可是当晚我只是临时作案,我害怕我的指纹会留在刀上,所以我就拔出了那把刀,逃走了”
他说完之后又开始大笑,笑声起伏如同正在穿山越岭一般,终于,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笑得嘴唇又流血了,他笑得面部表情都扭曲了,他才深深的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所以,所有与她有关的人,都要死”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突然袭击来的寒风,把梁荣和大幅都吓了一跳。藏在杜文辉平静的皮囊之下的,是一颗如此狠毒的心。那些与何元彤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可惜啊,要不然你就能破获一件连环杀人案了,梁荣,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会成为静安市最有实力的警察了,可惜啊,梁荣。只要再给我几天活头,施益生,韩拓,丁磊,他们都要死”
果然,那条短信不是白发的-----那些短信的作用,相当于死亡通知书。
“所以你才借用尾号4190的方式去恐吓那些人?”大幅壮了壮胆子问道,刚才杜文辉那猛然的一击,让他们瞬间提高了警惕,给杜文辉又加了一根脚链。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被捆绑和束缚的猛兽。
虽然被捆绑和束缚,但猛兽依旧是猛兽。
“他们以为他们所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吗?你们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与何元彤见面,但你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我们见面的那些天,想起来都像是一个遥远而且美好的梦境。
何元彤拿着从各个男人那里弄出来的钱,买下了我的一夜又一夜,我们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般,过着最愉快和充实的日子。她经常会跟我抱怨她身边的那些男人,告诉我那些男人肮脏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她从未爱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
杜文辉的眼睛不断地伸缩,又随着心中疯涨的恨意被充涨“他们一个个,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将导致他们面临最残酷的审判”
杜文辉已经彻底疯掉了,他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现在,他只求一死。于是他失去了理智,跪倒在了大幅和梁荣的脚边,他哭着求他们给他来一枪,让他结束这噩梦一般的生活。可是梁荣,大幅都始终没有拿出藏在身后的那把枪,因为如果他们擅自杀死他,他们就成了明知故犯的杀人犯。
“你们不让我死,我就自己死”杜文辉突然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转身就撞到了身后坚硬的墙壁之上,梁荣和大幅还来不及反应,他被撞的血肉模糊的头就失去意识倒了下来。
他果然是一个屠夫,是一个浑身充满了力气的人,他果然是一个能够一刀刺入心脏的决绝的人,此刻,他的头几乎已经被削去了一大半,可见他撞墙时的力气是多么大,那种要奔向死亡的决心是多么坚决。
他终于死了,如他所愿的死去了,甚至连一句遗嘱都没有留下,梁荣想,在死去的那一刻,他或许恨死了无知的杜曜,错拿了他的手机。
因为考虑到杜曜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安全,所以才让杜曜拿走一个手机。梁荣想,根据正常的逻辑,就应该是这样,可是一时粗心大意的他没有想到,杜曜竟然会错拿了他的手机,而且,还被警方给发现了。
梁荣和大幅则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撞墙死去,自己怎么都脱不了干系吧。虽然整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被调查个水落石出,可是梁荣和大幅却还要在接受警局的褒扬之后,接受长达半个月的幽禁。
想到这里,他们的额头都冒出了一丝丝冷汗。死者在他们的面前死去的时候,嘴角居然还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