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城市的大街上,人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在生活, 或者说,像小丑,看似生动,实际寂寞无比。无感的眼神对外界无所锁定,向前走着,抬头挺胸,却无动于衷。对与自己无关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路边蜷缩着的流浪汉更不会注视。
这条叫沙塔克的街道上有两家银行,一个褐铜色,一个完全由金属和玻璃建造,白天反射刺眼的光芒。是市中心最富裕的两幢楼房。
这条街是繁忙的。人来来往往,车来来往往,进出饭店和超市的脚踢跶你来我往,皮鞋脚,帆布脚,耐克脚,黑裙子,黑裤子,牛仔。可是像一个空壳子,踢踢踏踏的声响像干瘪的鼓声。人和人之间没有情感上的交流,口头上热情,却并不是真心的笑容。
夜晚11点半,从Soda hall和Timmy走回来。Timmy在这里当了一年的交换生。
我们两个不是最晚走的人。还有三四个人在273和275里埋头工作。我搞定了autograder test, 准备去吃饭。他仍旧在纸上画啊画的,闷头自言自语,没搞明白为什么要用head.next指向来排序。我说,回到家慢慢想。他才开始收拾书包,收拾到一半,又说,再等我五分钟。还在想。
出来的时候,他说:“还好没有学这个,把这个当饭吃,太累了。而且需要看别人的才会写,肯定会把工作丢掉的。 ” 我笑,说,“是啊,可能只有像yulu那样的人才真的能以这个谋生。”
“哎,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Timmy问我。“因为感觉能学到很多新的东西,以前不会的东西,很有挑战性。”
“可是这个很累啊,花太多时间在上面了。” 他推着脚踏车,用脚尖蹭着下坡路。我没有说话,忙起来不是好事么,在这一刹那我想。
“好不想走啊。” 我感叹说。
“不想走,在哪里走?”
“哈哈,不想离开,还有十天了。”
“为什么不想离开?”他问。
“喜欢这里的环境。”我说。
“这里竞争很大嗳,” 他问,“你喜欢?”
“啊,我是说这里的自然环境。其实也习惯了这么忙。 ”
“好可怕哦,习惯了。” 他说。
空气很冷,不禁停下来凝视夜里的空气和街道,晚上雾气很重,街灯下气流在迅速流动。 从le conte上坡,拐弯处的至高点,能俯瞰到海湾里另一座城市的灯火和大桥。
我们沿着坡下来,去泰国小吃店夜宵。热腾的面端上来了,泰国的船面。我说,一起吃?再拿一个碗。他说不吃,让我先我吃,等我吃完他再吃我剩下的。他在手机上和朋友聊天。我呼啦啦吸允着面条和汤,感觉一天没吃东西的肚子已经不能再等了。
等我吃完一半,Timmy看着旁边一桌的美国人和他们桌上热量满满的盘子,说,“我觉得美国人很可怕嗳。”
“为什么?” 我问。
“这么晚,还吃这么多,都已经这么胖了。” 我歪过头去看那些说说笑笑戴着鸭舌帽的粗壮的男人,想,就是因为吃这么多,才这么胖啊。
Timmy用手拨了拨帽子压过的头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感概,转头说,“今天发生了好多事。看到了美国社会百态。”
“我今天搬家,” 他说, “ 发生了太多事。”
“怎么了?” 我问。
“早上八点半,有人蹬蹬跑过来,说我马上要清空,说是纸上写好的。然后,” 他说,“ 我告诉他难道不是下午6点吗。他说不是,必须9:30之前要全部搬走。我就赶紧打电话给朋友,叫了卡车,然后半个小时之内床啊被子全部搬出去。结果,一下楼再去问清楚,他们说6点钟搬出去就可以。然后我就很生气。”
“下面还有。然后教会的人打电话跟我说,有一家人很穷,没有床睡,让我开卡车把被子和床送给他们家。我就开车到那个地方,你知道okaland吗,你见过那里的贫民窟吗,非常破。我去了就傻眼了。你见过那种贫民窟吗,特别破的地方。我去的时候,他们不在家。然后我又回来了。后来晚一点教会的人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再去,有一个人接应。我就又开车过去了。"
“你猜,那个人是谁?是一个很小的男孩子。我问他,你爸妈呢?他说,在上班。我问,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他说,我爸妈想要住在这里。你知道吗,他们附近住的都是黑人。我不是歧视黑人,我就是说特别脏和破。我进到他们的屋子,然后当时眼睛就红了。屋子里有桌子和椅子,但就是没有床。我问为什么你们不睡在床上?他说,爸爸妈妈没有买床。”
“事情还没有完,” 他说,“那天我回来之后,把我的东西拉到朋友住的地方。那个地方居然有管公寓的人下来帮我搬东西。我以为要自己一个人搬上楼,结果,下来五六个人,两三分钟就搬完了。我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可以差距这么大,有钱的人和没有钱的人的待遇。就像我给你拿的这些cookies, 住在那里的人随便拿,星巴克咖啡和pizza也随便吃。我那些朋友,每个人每个月付900块的房租。”
他顿了一下, 看我不吃了,拉过我的面条汤,说,“你不吃了?我帮你吃。”
我想起另外一次在这里吃饭,我吃饭,他不吃,陪着我吃,一样地聊天,一样聊到他对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的感慨。说还是回台湾好,台湾人懂得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朋友。我记得他说, “真的不知道美国人一天到晚在瞎忙些什么,不忙的时候也不出来和朋友一起,非找些事情让自己看起来很忙,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我真的不理解有什么意义。” 他说,“更可怕的是,很多来这里的人都变得那样了。被同化了。都只在乎自己而已。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当初来美国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到现在也都不适应那种悬空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很抑郁。他说,“不要变成那样,你可以知道别人是那样,但是不要变得那样。即使你不能改变什么,你能做到的就是不被改变。也许这是成长需要克服的东西,可还是要知到真正的生活不应该那样。”
“你还听我说,事情还没有完,” 他的语气好像还有更让他无语的事情没有说。
“乘电梯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住在这栋楼的有钱人对开电梯的人的态度。他们的小孩子也是,一边手里吃pizza,一边和他们爸妈一样鄙视地看着别人。我当时就想到在okaland见到的小男孩子,好可爱好天真,完全没有受到社会的污染。我就在想为什么社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贫富差距可以这么大。有钱就可以鄙视别人吗?”
我听他讲着,语气无奈又失望。
“可是,事情还有,” 他说。
我听着。
“我后来有东西要去旧的家拿,回去的时候,发现地毯已经都清掉了,灰尘也除过了。你知道,我和室友之前付200美金,为了让他们清地毯。打了好多电话,他们拖啊拖,好久都没有过来清理。现在好了,我们一走,赶紧弄干净,为了让新的住户进来。美国人办事情真的分区别对待。我真的很不喜欢他们这样子。什么事情就只是为了钱和利益。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美国社会真的很让人没办法。”
吃完饭,我们走出来,往我住的方向走,走到一个路口,他应该要转了,说,你去哪里,我送你回去。于是他又继续讲发生的另一件事情。
“我去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把车停在别人的车位,大概几分钟。然后人来了,没办法停车,便嚷嚷是谁停在这里。我赶紧下来,把车开走,那人走下来,一定要问我朋友住在几号,她要投诉。我一直连忙道歉,说不关我朋友事情,是我的错。可是不行,她还是很生气,非要我朋友的号码。我坚持说,不关我朋友的事情,问她要怎么样才能弥补这件事,怎么样都行,只是不关我朋友的事。她后来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你赔得起我这十分钟吗?她又说,我花这么多钱来保养车库,然后发生这种事情,让我等十分钟,你怎么赔得起。我当时就傻眼了,怎么能讲出这种话出来。还是一个亚裔。就更不用说本地人了。”
我说,“ 亚裔就是本地人啊。” 又开玩笑说,“这样一来,还是明尼苏达人好啊。还没有遇见这样的人。”
走过市中心图书馆,洒水车嗡嗡沉闷地开过,声音盖过我们说话的声音。洒水车的大刷子卖力地转着,刷着地面,可是地面上并没有水。我想起来上海夜晚马路上的洒水车,洒水车开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漉漉痕迹,路灯照耀下的柏油马路干净而漆黑。
“洒水车为什么没有水?” 我不由自主地说。
“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Timmy说。
我笑。
“回台湾以后要好好对待生活,脚踏实地把平凡的生活过好。”
“以前不是这样吗?” 我问。很好奇他的答案。
“以前太贪心了。来到这里,想要太多东西。但现在来到美国才发现,那些不是我想要的,美国真的乱七八糟,什么都不太对。” 他很平静地说,“也许是今天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子,才一下子点醒了我。以前太自私了,只管自己要做什么。”
我听着,觉得他的话对我产生了触动。
我们继续向前走,马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了,流浪汉盖着薄薄的毯子,在气温骤降的夜里蜷缩着取暖。
如何去生活,在美国。人们怕寂寞空虚,便让自己变得繁忙。忙着忙着都只是为自己而已,忙着忙着,离生活越来越远。忙着忙着没有了温度和真情。超市开开关关的门,支撑着这群人的生活,进去出来的脚,帆布脚,耐克脚,靴子脚,都一样没有分别地毫无情趣,在为何种价值而奔波?
白天去soda的路上,突然换了一条街走,绕过了平日的那条路。树荫覆盖的人行道,并不是非常平坦,但是墙上有可爱的橘红色小红砖。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巴掌叶子洒在马路上,像碎片一样轻快地跳来跳去,毫不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