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们

      小人儿对小动物似乎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女儿热爱偶然遇上的放养在城市里的和环境格格不入的鸡、路上行人或者是小区里倏尔窜出的摇头摆尾的宠物狗、以及超市生鲜区大玻璃柜里名目繁多的鱼,很多时候甚至兴奋得尖叫,不管不顾周围讶异的目光。

        有一段时间女儿本来认识鸡这种动物了,但是我们很快又教她去认鸟,因此有次回家时看见路边的灌木丛下一窝快换完毛的小鸡,女儿兴奋地大叫“小鸟!有小鸟!”

        小人儿的兴奋程度和她们看见这些动物的频度成反比,所以但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总是让她多看会儿。而纯真最能感染人,女儿的那种不知来源的快乐常常让我陷入回忆,那是什么时候,我也喜欢过这么一群双翅飞不上天、闲暇时多半探头探脑的鸡们。

        那个时候我们院子里的房子都是两层,每一层共一个过道,住了若干户人家,鸡们专属的竹片钉成的精致房间也有两层,下层是活动空间,一侧连着鸡笼,另一侧开了个门,供每日两次的放风。上层只放了两个草窝,专供生蛋,前面还有个踏板,供蛋鸡辅助跳跃。另外还有个架空层,堆满烧完的煤渣,专门承接鸡们的排泄物。活动空间层铁丝与铁丝的空隙外,横绑了根破成两片的竹干,方便投放鸡们的食物和清水。

        想起那个杰作的时候往往会想起父亲,父亲如今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因为患了多年的高血压和脑栓塞,也有一些痴呆的症状,他只能在家中扶了东西极慢极慢地行进。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挪到餐厅的窗户边将纱窗和窗户整个的推开向外看,无论雨雪阴晴、无论秋春冬夏,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看的是什么,他也不和我们说。

        所以我常常无法想象当时那个颇为先进的大型鸡笼出自他之手,只是在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一个或精细或粗糙的鸡笼,每家都养了几十只鸡,每天我们放学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些鸡们的放风时刻。我们的黄布书包在屁股上颠簸驰骋,鸡们的兴奋程度还要远甚于我们,所有的鸡全是扑腾了翅膀飞出鸡笼,臂力雄健的甚至能沿着臭水沟滑翔数十米才依依不舍愤然落地,我们在漫天飞舞的鸡毛中相互追逐,而鸡们,趟水沟、啄架、刨土、生蛋、发情,它们在这些不亦乐乎的忙碌中远远比我们要市井,并且完全无视我们的生活。偶尔在阳光闲适的时候懒散了,便蜷了双脚在尘土堆里抱窝而坐,自顾自将尾巴上的一团鸡毛啄弄得无比蓬松。而总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搬了把竹椅坐在不远处,咪了眼合着手,仿佛微醺。

        在我还小些的时候,鸡们最初只是一群小鸡,雨天里为了防止它们生病,家里在凹字形的庭院前面用一排长短不一的牢靠度颇为可疑的木板拦着,在提前放学的时候,无聊至极的我在跨过木板在里头陪它们玩耍。无法想象小时候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东西长大后会成为五彩斑斓的独特个体,我在追逐它们的瞬间不小心碰倒了一块木板,木板立即将一只小鸡压在下面。揭开木板的时候那只小鸡显得气息羸弱,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开始是担心父母的责骂,后来为小鸡逐渐呆板的眼神所牵扯,在五月的一个临近傍晚的时刻,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冬天戴的濒临破旧的狗耳朵帽,将里面散落出的棉花扯散垫底,然后将小鸡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过了会了又拉亮台灯,将帽子凑近灯泡,指望能将它暖和过来,我的心一刻未停地悬在指望它好转过来的半空里,直到晚上父母回家。父母难得地没有数落我,可是我的懊恼和委屈已经和他们的数落无关了,我在40瓦的昏黄灯光下喃喃自语,也许是我虔诚的不断祷告惊动了冥冥中的什么,小鸡奇迹般地活转了过来,虽然日后成长的日子里它总有些病病怏怏,可终究长了那么大,后来还孵了一窝小鸡。

        当养鸡以势不可挡之势蔓延整个幼儿园家属大院的时候,鸡们就没那么可爱了,一不小心就踩到一脚鸡屎,整天都有为了地盘或者不知道为了什么的鸡们之间的争斗,楼上有家人也不甘人后,在一楼隔壁家的院子前搭了个大而粗糙的鸡棚,更可恨的是他们家养的是一大群洋鸡。洋鸡永远衣衫褴褛,因为它们的毛不足以覆盖住它们过分发达的肉体,它们象一群闯入了圆明园的八国联军,将原住民们冲得七零八落,将吃食掠为己有。有一回一只焦躁的外来者甚至要跑到我家超豪华鸡笼的二楼生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好不容易在踏板上攫住它屁股上仅有的几根鸡毛不让它进去,僵持拉锯了几分钟后,一只蛋愤恨地从它屁股上的某个部位滚落到地上,可气的是,这只鸡如释重负,不再和我纠缠,跳下后咯咯哒地四处报喜去了。靠,这也算生了?我只好颇为屈辱地拿出一个碗,不情不愿地将那个破了一半的蛋用力的覆到碗中,然后送给二楼的那家人,“你屋里的鸡非跑到我家鸡窝生蛋,可是它跳几次都没跳上去,好不容易刚跳到鸡笼边,蛋就生下来了,喏,我帮你们捡回来了。我家的鸡窝很高的。”我已经不记得那家人怎么回答我的了,我只记得,那只作为外来入侵者的鸡,再也没来我家生过蛋,可能我在它眼中,也是个外星人式的八国联军罢。

        鸡们其实很笨,幼儿园的大门和大楼间有一条愈进愈窄的缝隙,每年都有院子里的鸡以不到黄河不死心式的英勇,被夹死在里面。鸡们也很骁勇,有一只身高有五六十公分的公鸡是院子里四岁以下小孩的克星,它经常快人一步的吃到这些娃娃碗里的吃食。鸡们其实也弱不禁风,如果有一场来势汹涌的鸡瘟来袭,鸡们象濒冬干涸的野花,纷纷死去,那时候幼儿园的院子是最凄凉的。

        我时常不解,为何有这些破开岁月长河直奔我脑海的记忆中的鸡们,它们是如何跋涉过重重记忆的牵扯而被再次润色翻新,在这个被女儿稚嫩地“小鸟,小鸟”的叫声中被唤醒,在随之而来的咯咯咯的清脆笑声中,父亲、鸡笼、幼儿园大院、还有那些鸡做的主角,全都接踵而至,让我只得不自禁感慨,“人啊,真是种再奇怪不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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