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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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也许正是应了这千古名句,清明,给人的印象总是一幅斜风细雨,烟雨濛濛的画面。似乎只有如此景象,才能氤氲出寄托心中缅怀故人的淡淡愁绪和薄薄哀思。

今年清明节,在异地他乡独自漂泊了二十年的幺叔,终于在离家多年后,第一次回家。虽然历尽沧桑也终不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是他毕竟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个女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或许能够融化他二十年前因为贫穷而妻离子散的心寒。我陪同幺叔幺婶、爸爸、姑父一同去扫墓。

“烟雨十里春深,落花轻覆草痕。陌上青青柳色,心中念念故人。”墓地周围的田野里,到处可见金灿灿的油菜花,粉红的桃花,紫红色的豌豆花...路边、河畔的树枝陶醉在春风里,吐露出新生的嫩叶。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香和潮湿的泥土的气息。为什么枯木衰草逢春就会发芽,而逝去的生命却永远消失,无法复生了呢?

陪伴在爷爷奶奶墓地旁边的是三叔和他的儿子。我们活着的人规定了很多的节日来休息、娱乐、团聚、庆祝。同时还不忘给死去的人也规定了鬼节。我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更不知道在像清明、七月半这样的鬼节里,我们逝去的亲人或朋友们的灵魂是不是能千里迢迢的赶到墓地等着我们。我不知道我们为他们送来他们生前喜欢吃的食物,他们是不是真的闻一下就饱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他们烧的“纸钱”、“元宝”、“金条”,他们能不能收到,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不是真的能用得上。难道那边也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崇尚金钱和权利?大多数人更相信科学而不是迷信。所以扫墓,有的是缅怀故人,有的只是循着传统走走形式。

幺叔当年下岗后生活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孩子上学的学费都缴不起,两口子吵架离了婚,独自出门打工去了,一去二十几年。走的时候,他的三哥,我的三叔还健在,回来时,就只见一个墓堆、一掊黄土。幺叔祭拜完爷爷奶奶,就来到四叔的坟前。他突然觉得头昏胸闷、脸色苍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和爸爸赶紧把他扶起来,我注意到他的右手背上有一块淤青,仿佛四个指头印。我喊爸爸和姑父看,姑父迷信地说:“一定是你三叔这么多年没看见他的小弟,想和他亲热一下。”我听后,忽然觉得背心里一股寒气逼人,头皮发麻。我目光四处搜寻,希望能发现三叔的蛛丝马迹。姑父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知道今天幺弟弟来看你,你高兴,想亲亲他,可是阴阳两隔,他哪能受得了你的一个指头呢?你赶紧让他好了吧!他给你多送点钱,你在那边和宝儿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没有了,托个梦,别再受穷。”随着姑父的念叨,幺叔渐渐恢复了正常。

或许我真的有点太过唯心主义了,不过说实话,我宁愿相信真有灵魂,真有神圣。如果这样的话,人人就都会怀有一份敬畏之心。那些欺压百姓、强抢豪夺、为富不仁、无视生命的暴徒就不敢肆意妄为、为非作歹了。

三叔是在2000年的正月十五喝药死的。在人们都在庆祝新年,都在畅想新世纪,都在吃元宵、闹花灯的热闹气氛中,孤孤单单离开的,他的死是对新世纪的一个小小的讽刺。他当时住的是单位的宿舍楼,他或许不想让自己臭死在屋里,所以死的时候房门并没有上锁。当我们得知消息赶到时,他的灵魂早已出窍。他简陋的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像寒冬里两颗生了锈的铁珠,木然地盯着天花板。我不能从他失去了温度的眼睛里,发现他轻生的任何思想和心情。我只能流着泪试图用手帮他把眼睛闭上。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到。他最终死不瞑目。

家里有长辈说他懒惰,否则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有两只手,还能把人饿死。但我不得不反问,难道勤劳真的能够致富吗?再说了,人活着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如果不是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失去了感情的滋养,怎么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他到底为什么自杀,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我知道的,仅仅是他曾遭遇过的生活。

三叔和三婶也没有逃过98年的下岗潮。下岗,这个中国特有的名词,曾经把多少家庭带入了困境。他们虽然不富裕但还算安稳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有了保障,变得不知所措。三婶提议把孩子放在外婆家里,两口子出去广东卖麻辣烫。三叔性格比较内向,家里的事一般都是三婶说了算。他们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其实不过一千多块钱),去了东莞,在街边的夜市上做起了小生意。三婶是个聪明而又能吃苦的人,生意做的还算不错,虽然人辛苦点,但是收入比上班工资只多不少。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两口子为能挣到钱眉开眼笑,憧憬着以后的美好生活时,不幸的消息传来了,不啻于惊天炸雷。

人们纷纷下岗后,闲人多了,街上的麻将馆就像雨后春笋般迅速生长。茶余饭后,大家凑在一起搓搓小麻将,打发难挨的时光。三婶的妈妈是个麻将迷,瘾很大。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河沟里、池塘里溢满了水。三叔十岁的孩子宝儿放学回家,见外婆没在家,知道外婆一定在茶馆打牌。他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到村外的池塘边去捉鱼虾。宝儿是个多么漂亮、聪明的孩子啊!可是天妒娇儿,竟然让他失足滑进了池塘。那几个孩子看到宝儿在水中扑腾挣扎,当时吓坏了。他们提起鞋子就往村里飞跑。等他们跑回村子叫人时,宝儿的外婆正留恋在牌桌上摸牌。茶馆的人听到有人喊:有孩子落水了,就起身出去看热闹。宝儿的外婆兴致未央地喊:“等等等等,不着急,打完这一把再走哇!”

处理外宝儿的后事,本来就内向、不苟言笑的三叔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满脸的络腮胡从此蓄了起来,把他衬托得苍老了十岁。三叔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对生意感兴趣了,人变得懒散。城管的人经常开车来回巡逻,时不时地就不许摆摊,吆喝着赶人。做个正当的小本生意,一不偷二不抢,却经常要和城管的人低声下气的说好话,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三叔有一次心情不好,就和城管的人发生冲突,城管的人就把他们的菜全扔了。那晚他喝了很多闷酒,心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下岗,也不会从家里跑出来,宝儿也不会出事。如果不把宝儿留守在外婆家,或者外婆那天没有打牌,宝儿也不会出事...可怜的宝儿啊!三婶过来关心的劝他别喝了。醉酒的三叔把宝儿的死全怪在了三婶的头上,一顿打骂粉碎了他们十几年的恩爱,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不可修复的裂缝,注定越走越远。

三婶进了一家服装厂,她是裁缝出身,有基础,所以晋升很快。没多久就做了QC部的组长。而三叔却到处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过得拧拧巴巴。家里的姐姐哥哥都劝他,宝儿的不幸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大家心里都很难受,他外婆心里也很愧疚。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他俩都还年轻,可以再趁早生一个。可是三叔就是放不下,或许他的父爱全都倾注在了宝儿身上,再也无法收回或者释放了,或许他的性格太过固执,不懂变通,或许他了悟人生百年不过如此。尘世又有什么值得贪恋呢?后来他得知三婶在外边有了人,要和他离婚的消息,使他灰色的心情更加阴郁。

过年那几天,每天中午三叔独自不声不响的来我们家里吃饭喝酒,然后又一个人回到他冷清的家里。遥想他那几天的沉默,或许那是和亲人团聚后不动声色地离开的前奏曲。想到他当时温和而忧郁的眼神,沉闷而怅然的表情,心里抑制不住泛滥起懊悔和伤心。如果当时能够体察到他内心的情感,给予他多一点关爱和温暖,说不定他会打消自杀的念头。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愿他能收到我们送给他的“金钱”,在另一个世界里和他的儿子过上无忧无虑、安居乐业的生活。

来时路上,回望烟雨中城郊野外的墓地,黄庭坚的《清明》禁不住脱口而出: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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