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春种秋收1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邓州的气候既不比南方的炎热潮湿,也不比北方的酷寒干燥,四季截然分明,年降水量适中,日照时间和无霜期均比较长,再加上土壤结构良好,保肥保墒性能较强,有机矿物含量丰富,所以十分合宜于各类作物的生长孕育;这里一度采取的是一年一熟或是两年三熟的耕作模式,早在元、明两代便是全国主要的粮食产区。


所谓一年一熟,就是同一块耕地一年里只种植一茬庄稼,或是冬小麦,或是春玉米,其余的时间什么也不种,让地白白的闲着(这样的地块或称“春地”,或称“炕地”)。两年三熟则为轮作模式,就是同一块耕地头年的秋天种上冬小麦,次年五月小麦收割后,立即播种晚玉米或是豆类作物,八九月份玉米、豆类作物收获后,再次种植冬小麦;算下来,两年的时间刚好可以播种收获三茬庄稼。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在土肥粪肥当家的时代,两年三熟的耕作模式虽然保持了耕地“一年四季不断青”,但对地力的损伤较大,所以作物产量往往很低;而一年一熟的耕作模式,则充分保证了耕地的休养生息时间,使得土壤中的各种微量元素得到适度恢复,作物产量自然也就比较高了。随着化肥的普及,更随着“向土地要效益”口号的提出,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邓州乡村,农民大多采用的是两年三熟的耕作模式。


邓州当前普遍种植的粮食作物主要有小麦、玉米、红薯、大豆等,经济作物则有烟叶和辣椒、棉花、芝麻等;“东豆南棉花,西烟北芝麻”,这是部分作物一度在邓州境内的分布格局。这些作物或轮流耕播,或间作套种,已经成了邓州农民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种。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在邓州广大农村,不要说拖拉机、收割机这些大型农业机械尚未出现,就是手扶拖拉机、脱粒机、旋耕机之类的小型农业机械也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因此各类粮食作物从种到收,从碾打到晾晒,从装运到储藏,再从冷冰冰的颗粒到热腾腾的饭食,一切全靠人力畜力完成。人力畜力劳作,效率低下自不必说,单是那种繁琐,那种苦累,那种污脏,至今想来犹自令人不寒而栗。


记得当年一年一度的麦收秋种时节,家家户户都要全体动员,大人小孩一齐上阵,都要早起晚归,甚至连饭也在地头上吃;一切都是匆匆忙忙,一切都是紧紧张张。经历过这样打仗一般紧张的农忙后,便是最为健壮、最为棒洒的劳力,也要瘦下好几斤膘来。上了年龄的老人们常说:麦收、秋种,是做农民的两个“关口”,熬过这两个关口,一年的吃食就不用发愁了。


可是,那又是怎样的关口呢?


“很多年后的初夏时节,天尚未明时分,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豌豆打跺’的声音;我一骨碌的从床上翻爬起身,手忙脚乱的抓寻着下地的农具:‘快,快,下田割麦!’但当我发现这只是我的错觉,窗外绿意融融,惠风和畅,麦子尚未成熟,而下地拼命劳作于我也已早成为久远往事的时候,我一头仰倒在了床上,泪水禁不住的潸潸落下!……”


这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下的文字。


当年的春种秋播经历,那种完全超越人的承受能力的劳苦,那种如今单是想想就令人感到后怕的疲累,早已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溶进了我的血液里。我想:哪怕是到了耄耋之年,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决不会轻易忘记……


“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这句在邓州农村口口相传了不知几千年的古谚,道出了小麦的耕播时间。金风乍起、秋谷登场的寒露前后,农民们在刚刚经历了秋收的喜悦,还没来得及从繁重的体力劳作中喘过一口气,就又开始忙活起来了:每日里全家动员,贪早摸黑,腾茬、整地、耕耙、施肥,一遍一遍的打着土垡,一遍一遍的除着杂草,䦆把犁把把手掌心磨得打泡出血,汗珠子贴着黑黝黝的脊梁骨滚滚流淌;直到将土地侍弄得虚软仿佛棉花、匀碎如同箩筛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将事先备好的麦种播撒下去。整个耕播过程大约需要二十来天时间,一般到立冬时止;——如果立冬过后还没有将麦种播进土壤,那就干脆别再费心费力了,因为随着气温的降低,这时候播撒下去的麦种是大半无法出苗的。


那么,就先从腾茬整地说起吧。


麦种撒播前,土地并不是闲着的,往往还有秋收过后的烟秆、苞谷秆竖在田里,烟秆上大的叶片已经刷净刷尽,仅剩几片小儿巴掌大小的顶叶伴着几朵枯萎的花瓣迎着秋风簌簌抖颤;苞谷秆上肥壮的穗棒已经掰去,剩余的茎叶干枯焦黄,消瘦憔悴犹如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有风则飒飒作响,无风则静静枯立。其他如黄豆茬、绿豆茬、芝麻茬、高粱茬……这些都得统统清除出地,才能开始下步的耕耙程序。


烟秆和苞谷秆均有一人多高,鸡蛋粗细,为了应对夏日狂风暴雨的侵袭,避免倒伏,根须都极发达,既深深扎入地下,又牢牢把紧地表,如何尽快将它们清理出地呢?办法无外乎拔和斩、削三种:


用手拔。这种办法多适应于烟秆,尤其是一场小雨过后,土壤半湿不干、暄腾软和的时候。人便骑马蹲裆,双手把住烟秆的半腰偏下部位,凝力于腕,使劲上拔,感觉手中的烟秆在慢慢上升,脚下的地面在缓缓下沉;忽然听得“咯”的一声微响,自是烟秆地下的主根断裂时所发。伴随着这声微响,手里的烟秆一下子变得轻松无比,——一株烟秆便被连根拔起了。


用䦆斩。这种办法烟秆、苞谷秆两者皆宜,自然是在久旱不雨、地表干硬的时候。人常双手高高抡起䦆头,一䦆下去,䦆刃深深吃进烟秆或苞谷秆根部靠前的地里,斩断了它们的地下根须,然后一别䦆把,䦆刃露出,烟秆或苞谷秆因为地下根须被斩,无所倚仗,自然便乖乖的趔趄倒地了。


用镰削。这种办法亦是烟秆苞谷秆两皆相宜,自然亦是在久旱不雨、地表干硬时候。人需腰身半俯,左手把住烟秆或苞谷秆的半腰部位,右手握紧镰刀,让锋利的雪刃贴着烟秆或苞谷秆的根部,然后使劲向上一拉,一株带着斜茬的烟秆或苞谷秆就被削下来了。


三种办法无一轻松,都是累得要人喀血的活路。每次用手去拔,都要憋得满脸紫胀,头脑嗡嗡作响,牙齿咯咯打抖,两个眼珠子几似要爆出眼眶一般,既完全没有感到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轻松,又根本无法生出楚霸王单手举鼎的豪壮;好不容易拔出一株,急忙放倒旁边地上,赶紧再拔下株。拔得久了,两个掌心因与烟秆、苞谷秆的糙皮反复摩擦,先是皮肉磨破,再是鲜血淋漓,没办法,只好戴上手套继续去拔。若是用䦆,则每次都须高高扬起,狠狠落下,且目标一定要稳而且准,万一失手,䦆刃碰上腿脚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䦆落下,一株倒伏,顺手拎于一旁,继续奋力抡䦆。斩下三株五株,就得“呸”的往掌心里吐口唾沫,只有这样双手才能握紧䦆把。斩到最后,一旦放下䦆头,十根指头必圈拢成半弯形状,几天都伸直不过来。若是用镰,则又须一次一次的弯腰俯身,一次一次的咬牙聚力,更须防着镰刀雪刃碰上腿脚;由于右手长时间的握镰用劲,半个膀子便常常累得胳臂都举不起来……


天黑麻麻时就起床下地,开始拔或斩、削烟秆和苞谷秆;太阳两竿子高了,仅才刚刚开始了个地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还是仅仅完成不到一块地的十分之二三。种苞谷刷烟叶那会,总在心里盼着它们能长得高长得壮,叶片大一些,穗棒粗一些,可是到了这会,又直在心里埋怨它们为什么要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呢?累得掌心麻了,胳臂木了,腰疼得似同折了一般,吃饭时候几乎拿捏不住碗筷;累得汗水湿透衣背,又结成了道道白色的盐粒,索性脱去衣服,让炽烈的阳光将脊背烤得几乎就要煳焦一般。那一刻真想仰天倒卧地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哭做农民的苦,哭做农民的累。可是不能呢,这才是刚刚开了个头,腾茬整地距离收割碾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地的路程呢!可是不能呢,满地都是农民,满地的农民都在拔着斩着削着烟秆和苞谷秆,别人不叫苦不叫累,你凭什么要叫呢?别人能受的苦能受的累,你凭什么不能受呢?于是又想起了老辈人的话“不怕慢,单怕站”,如果站着不动,那就永远没有完工的时候,如果努力的干,那就早晚总有到达胜利彼岸的时候;还有老辈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的话,大家都在没明没黑的赶抢着节令呢,大家都在没明没黑的赶抢着墒情呢,地腾不出来,耽误了耕播,来年一家人的肚皮可就要遭大罪了。便咬着牙,红着眼,拖着疲累的身子,挣着酸软的手脚,慢慢的坚持下去……


每天都累得嗓眼发甜发腻,似乎有人轻轻拍下后背就能喀出一口血来,每天都累得臂酸腿软,便连端碗吃饭时候身子也东倒西歪几欲栽倒,可是胃口却竟出奇的好,不就咸菜也能呼噜呼噜一口气吞下三大碗红薯苞谷糁稀饭,外加两个红薯面窝窝,觉也睡得特别的香,贴床就能发出鼾声,梦都不做一个,打雷也不会惊醒;只是次早天尚未明时分醒来,才觉身体各个部位就连头发梢和脚趾甲都在僵硬疼痛,好象一台零件散架的机器似的,需要一点一点的积聚力气,一点一点的将全部零件重新安装整合后方能爬下床来。


然而一旦下床,便又得立即投入到那种繁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紧张得令人不敢稍作放松的体力劳作中去;仿佛稍稍喘一口气,稍稍放松片刻,人就再也没了继续劳动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老辈人常说:气力是奴才,歇歇再回来。这话亦真亦假,半对半错:歇息一夜,气力确实重又回到了身上,但与昨日相比,却已没了那种生机勃勃,没了那种精神抖擞,也没了那种矫健手脚,没了那种快捷效率;于是只有咬牙隐忍,一步一步的机械沉重的进行下去了。因为一切都既得赶着节令,一切都更得赶着天气啊,——万一老天与人作对,一场连阴雨下上个十天半月,到时候错过节令,地整不出来,种下不进去……饿肚子的滋味,不堪回首啊!


或拔或斩或割,一连七八、十来天没明没黑的艰苦奋战,争分夺秒的拼力劳作,两三亩地的烟秆、四五亩地的苞谷秆终于全部倒横于地了。在这期间,你感觉人仿佛变成了只会劳作的牲畜,变成了只会运转的机器,既无思想,也无言语,有的只是挥汗如雨,有的只是机械奔忙,有的只是呼呼吞饭,有的只是齁齁酣眠……当最后一株烟秆或苞谷秆轰然倒地的时候,你凝望着它慢慢跌向地面的身影,感觉这七八十多天里简直就似做了一个噩梦,一点也不能生出万里长征走完最后一步的喜悦,一点也不能生出如释重负如脱羁绊的快乐,你只在心里疲累的叫声“老天”,便沉重的向后仰倒在了辽阔厚重的黄土地上……


可是别急,烟秆苞谷秆或拔或斩或割完毕,不过只是万里长征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不说距离麦子收割时候,单是距离麦种下地时候都还远得看不到影子呢。接下来还得将这些烟秆苞谷秆全部移除出去呢,要不满地都是它们狼藉的尸体,怎么耕耙怎么播种呢?就找来柔韧细长的禾草茎秆,弯腰俯身,将烟秆苞谷秆一捆一捆的拦腰捆扎起来;捆子不能太大,碗口粗细、顶多不超过桶口粗细就可,因为这时的烟秆苞谷秆尚为半青半黄,半干半湿,捆子太大,重量自然不轻,不易扛驮出地。捆扎完毕,就开始一捆一捆的扛驮至地头宽敞地面(自然又是一番黑水汗流的艰苦劳作),十捆八捆头对头、脚望脚的立靠起来,这样既通风又透晾,还容易接受日光照晒,半月时间就能变干;每逢这个时节,村村块块的地头,都搭满了这种炮楼般的烟秆和苞谷秆捆。这些烟秆苞谷秆捆到麦种撒播下地之后,早已风干晒硬,拉运回家,一冬一春的烧柴就不用发愁了。


对于用手拔出的烟秆苞谷秆,地下虽然多少还留着根须,但已不会对耕耙造成影响;对于䦆斩镰削的烟秆苞谷秆,还需再将地上地下的根茬全部挖掘出来,否则便会影响耕耙,甚至损坏犁铧,刺伤牛蹄。——当然,又是一场艰苦的、紧张的劳作,又是一番腿颤脚软、精疲力竭的劳累……


烟地苞谷地里的秸秆连同根茬全部腾除干净,时令差不多已过寒露,白日气温尚高,夜间气温则一日一日的寒凉下去了,于是就赶紧抢时抢墒,牵牛开犁。黄豆茬、绿豆茬、高粱茬、芝麻茬的田地不需太过费力,直接就可开犁,不过芝麻茬、高粱茬的田地在耕犁时须得十分小心在意,因为尖利的芝麻茬或高粱茬一旦刺进两瓣牛蹄的夹缝(牛是偶蹄目动物,蹄分两瓣),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红薯地和花生地,因为收获时候基本不留茬口,更是不用费心,直接牵牛开犁就是了。


耕地之前,当然还需施肥;二者往往一前一后,有时甚至同步进行。


早些时候,在邓州乡村,农民耕田种地多使用的是土肥粪肥。土地腾整完毕,立即便一车车、一挑挑的将土肥粪肥或拉或挑的运载进去,——相对村道而言,地里虚软难行,拉肥挑肥自然又是一场累折腰挣断肠的活路,——隔上十步二十步扒囤下一个小堆,然后用锨扬撒,使土肥粪肥均匀的覆于地面,再然后开犁,犁出的土垡将把这些土肥粪肥掩在下面,又经过反复的耙,使其和土壤拌和均匀。这样麦种撒播下去,就好吸收肥力了。


后来流行化肥,什么氮肥磷肥钾肥了,什么复合肥复混肥了,土肥粪肥在和化肥并驾齐驱、夫唱妇和一段时间后,终因不敌化肥效力,基本上淡出历史舞台,实现了化肥一统江山独领风骚的局面。化肥普及之后,农村已经开始实行了科学种田,每亩地氮肥几何,磷肥几何,钾肥几何……都有一定的指导性配方。于是就按着这配方施肥种田了。


化肥是提前两个多月便已托人买到了手的。那年月,就连买化肥也要求爷告奶,找人说情批条子,而且掏的还是比市场高得多的价格;——可以想象,那时候又没有什么绿色无公害作物的提法,当农人们得知化肥能够提高粮食产量,能够保证肚皮不饿时,心里的那个高兴啊,对于化肥的那个看重啊,一霎时簇拥而起抢购化肥的那个热闹啊。化肥拉运回家,就一袋一袋的码放在院内墙角处,又用塑料薄膜层层覆盖严实,邻居打问也不轻易告知价格斤两,珍贵得金宝珠玉似的。到了耕播时节,便天天按照配方,每样化肥各拉一袋半袋放在田头以备撒施。尿素颗粒细白犹若霰雪,散发着浓酽的尿碱的气味,蜇得人的眼睛生疼,又扑得人的鼻子不敢深长呼吸;过磷酸钙异味不重,但却水泥凝结一般,一袋就是一块,一块就是一袋,施肥前需先将盛装的蛇皮袋子拆开,抡棰将其砸成指头肚大小的碎粒;复合肥既无异味,本身又尽是绿豆大小的滚圆颗粒,撒施时候最为省事。施肥时候,过磷酸钙和复合肥可象土肥粪肥那样直接撒于地面,由犁翻起的土垡将其掩盖就是;而尿素一旦气味散逸,肥力就会大减,所以需专人跟在牛和犁的后面撒施在犁沟里,这样下一犁翻起的土垡刚好可将其覆盖严实,确保肥力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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