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翠微阁的名义将桃夭的尸首领了回来。然后安排在焚场烧成灰。
其实宫中最有建树的宫人若死在宫里,最高的规格应该是土葬。毕竟老人都信“入土为安”这句话。只有地位卑下,但主子尚肯为他出一份力的,才被拉去焚场火花,讲得是一个“一了百了”。而最不济的,才会被拖进乱葬岗,任野狗分食。
我之所以选择火花尸体,是因为要将桃夭的骸骨运出宫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偌大的身躯远不如一罐骨灰来得容易隐藏。千思万想下还是决定将她先行火花。
而后,我联络上了一个经常在宫外负责买办的太监小李子。小李子曾替我娘凤栖亭为侍女馆做过买办,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当时我知道,却隐而不发。小李子作为礼尚往来,也常暗中替我办些事情。
要送一个宫女的骨灰出宫。此事说来危险,但是谁都不会在意一个死了的宫女,究竟会如何处置。所以,小李子认为,只要多加小心,也不是难事。
我和蘼芜提起桃夭的事,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个可怜人。老家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叔父。她自小父母双亡,而后寄养在叔父、叔母家里。叔父见她从小生得标致,就宠惯些,希望养大能嫁个好人家,多换些聘礼回来。叔母却觉得这桩买卖耗时太长,又容易亏本。所以急急地就像将她卖了。因为叔父不同意,叔母为此极为恼火,便事事为难她。不仅让她起早摸黑地干活,还暗说她一脸狐媚样,不知要勾引哪个男人,总是没事往死里打她。
桃夭生性倔强,被打多了,熬不住叔父叔母家的苦日子,竟自己主动要求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后来,叔母果然联系了个买家,将她以二十文钱卖了。
但事实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叔母联络的买家,其实是个老鸨。
二十文钱——如果在这次出宫以前,我几乎没有什么概念。因为宫里赏赐向来都是拿金瓜子打发——二十文钱,究竟可以干什么?我记得,那次我帮周寅选了身衣服,要五十文钱。我买了一块做工尚算精致的玉佩,用了一块碎银子。我们去酒楼的那顿饭,也花去了一两银子。好像——在茶楼的一杯极其劣质的清茶,才是二十文钱。
桃夭的一生,只值一杯劣质清茶。
也许,她的家乡在乡下,那里的二十文钱比京城要值钱些。可是,她是能换回一匹布?还是一头驴?亦或是三顿饱饭?我不知道——我无法明白,为什么在亲人的眼中,桃夭只能换回二十文钱。
在窑子的日子自然不好过。桃夭又长得娇美,老鸨想着法子折磨她,要她马上接客。桃夭哭过、闹过、逃过、寻死过——蘼芜也不记得,桃夭是怎么说自己如何离开了那个窑子。总之,偏体凌伤的她是昏死在了街头。被一个老先生捡了回去。
老先生是私塾的老师。除了每月一两银子的学费,大多靠学生的贽见(送礼)来维持生计。而桃夭的名字,就是老先生给取的。
老先生偏好喝酒。喝醉了,竟也常为难桃夭。说自己捡了个只会吃,却无用的废物。桃夭受辱之至,终于乘着宫里招宫女,把自己给卖进了宫。
她拿着沉甸甸的银袋子,交给老先生,算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这袋银子,是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足足十两——却是她这一条命的价钱。
蘼芜说,桃夭确实好胜,但这都与她前半生的遭际有关。
她没有想到,进宫后,桃夭还是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蘼芜记得,桃夭的老家在怀安桂马坡一个叫姚家村的地方。我想,也许桃夭真实的姓氏是姓姚。
蘼芜还记得,桃夭说过一次,她的叔父叫姚二牛。只要小李子出宫,托人找到姚二牛,桃夭就可以回家,和她的父母葬在一起。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桃夭希望的。可是,我再无他法为她寻觅葬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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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液三更天。我披上了黑色的大氅,怀抱中桃夭的骨灰坛,悄悄出去。
此事,我不敢假手于人。我和阮嫔都认为,防止走漏风声,牵扯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如果这的被揭发,即使我派了小宫女去做,只怕自己也逃不了牵连。即是如此,又何必多拉一条性命作陪。
小李子要趁夜深出宫采买。我怀抱着骨灰坛子,心中却没有半丝害怕。只是急急地和他小李子回合。
“小李子——此事你千万要做得妥帖。”我又将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塞给他。除了蘼芜留作念想的外,这是从桃夭身前最好的首饰里挑出来的,里面还添了我和阮嫔的一些体己。“这些——你留作路上打点。要有多,就让桃夭的二叔为她选个好点的坟地,让她和父母能够好眠于地下。”
“姑姑这是何必,”小李子笑了,“这钱只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她叔父叔母当年能狠心买了她,死后又怎么会浪费钱财为她的骨灰操持?”
“你替我传句话——”我冷笑道,“桃夭死得不瞑目——如果没有厚葬,恐会有怨气。这怨气找谁,她叔父心里应该明白,当年是谁迫她落入金曌宫这样的地步。”
小李子听罢,一个哆嗦笑道:“姑姑这话说得阴毒——现在,只怕我小李子也不敢动那银袋子的主意。”
我呵呵笑着,又从袖口掏出一小袋金瓜子:“你的好,我自然记着。”
“是谁在半夜鬼鬼祟祟——”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此刻,会出现第三个声音。如果不是我手快,小李子结果骨灰坛的手只怕要吓得松手,将骨灰打翻。
我惊恐地回头——眼前这个人,却是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
我知道,我们会再见面。可是——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
“大胆——果沫儿,小李子——你们在干什么?果沫儿,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我——”我哆嗦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抱着骨灰坛子,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凤大人——”小李子已经先行跪下,“凤大人息怒——奴才,奴才不过一时鬼迷心窍。此事,还是果沫儿怂恿奴才的。”
“果沫儿——你可有话说?”娘亲慈爱的眼眸露出了极少有的冷厉。我竟完全被震慑在这道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
“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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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李子的交易被抓的是个现行。更何况,我再多计谋在娘面前,不过是儿戏。没有任何诡辩,我承认了委托小李子将桃夭骨灰运出宫的事。只是,我没有提及阮嫔和蘼芜也知晓此事。
宫里宫规森严,就是偷偷向宫外运出一丝一线都是可以杖毙的罪名。更何况这一次,我想运出去的,是一个人的骨灰。
娘很快将我关进了慎刑司的小暗房。
临走前,她只身一人问我:“你是不是得罪了一个叫秋菊的宫女?”
“秋菊?”我蹙眉,这是阮嫔房里一个烧水丫头。平日里,我们相交不多。也不记得哪里有曾得罪过她。而且,她是一个粗使丫头,就是教规矩也轮不到进侍女馆。大多,应该是杂役房的喜嬷嬷教导,我又何来与她有冲突。我只好摇头说,“不曾有过过节。”
“这事儿——是她向我告发的——”娘叹了口气,“你若好心帮其他宫女了了遗愿,也不致是个死。但这个秋菊偏偏在我向皇后娘娘回话的时候来告状——我帮你瞒不过去。”
“师傅——果沫儿知道——万事都是果沫儿的错——师傅千万不要受牵连。”我轻声道。
“此事,皇后已介入——我也是听命办事——只是,皇后还没定你的死罪。只是让我先将你扣在这里——往后如何——师傅——也只有听天由命。”昏暗中,我能看到娘脸上细微的晶莹。那故作镇静的声音夹杂着轻轻的啜泣。
我拉住娘的手:“师傅——果沫儿——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只好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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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嫔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走进了光线本就阴暗的小牢房。
她诧异地看着周围,不敢相信,我关押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小的方格。
“你受苦了。”她低低叹息。
“娘娘言重——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白。”我并不急着悲痛于现在的处境。
“你是问我,为什么是秋菊告发了你。”阮嫔眉目一挑说出了我的心事。“此事,我早已拿了这丫头一问究竟。还没动板子,她大概也知道活罪难逃,就说了实话。这事说来,还都怪蘼芜不当心。她夜夜梦见桃夭,心绪不安。就在深夜的园子里跪着向天祷告。她说,自己本是想通过上天祷告告诉桃夭,她即将回归故里。至于时间日子,大概也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口。凑巧的是,秋菊正在那个时候起夜,正好听到了这些话。”
“……”就是如此简单?我疑惑这话里的真意。其一,我和秋菊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她作为低等侍女,也从未在侍女馆呆过。这一次,为何要将我至于死地?其二,即使蘼芜无心祷告,但为什么又要将私下与小李子的交易事无巨细地说出来?其三,秋菊懂得去跟娘告状,甚至懂得在皇后在的时候告状,这样周密的计划不像是她自己能够想出来了?如此哪又是谁给她出的主意?
然而这番话,我没有开口跟阮嫔细说。只能轻轻点头:“即是如此,那倒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好。”
她似乎听出我口气中的戏,道“此事,还有很多蹊跷。果沫儿你放心,既然你是我翠微阁的人,我定当保全你的安慰。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可多赘言。”
“……”昏暗中,她灵动流转的眼眸闪着意味深远的光。我懂得,她这一番安慰的说辞不过是不希望我将她牵连至此事。我点点头说,“娘娘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奴婢晓得。该死的,不该死的,奴婢都逃不过此劫,也无需多牵连什么人。”
“果沫儿——”她有些动容,轻轻牵住我的手,“你放心,我一定细查此事,还你个清白。”
我也紧紧握住她的:“多谢娘娘。”
“对了——”她撤开了手,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素白的软锦香囊塞到我手里,“这是章居梁要我帮你带来的。”
“章大人?”我诧异地看着手中的药囊——他知道我此刻的处境?
“是啊——他在御医院行走。你的事,他自然不会不晓得。”阮嫔温温笑道,“他很着急。知道了后也不顾危险,竟急匆匆地就向我翠微阁赶。无奈,此刻我们谁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章居梁很担心你在慎刑司的情况。他知道这里幽闭潮湿,而且如今虽是入秋,但每到正午,你这牢房就会闷热无比。他最担心的就是你的身体。所以用了些清心的草药做了这个药香囊,让我为你捎来。”
“章大人——”我收紧了掌心虚空地握着,那小小的药囊仿佛是他那颗火热跳动的心脏,让我悸动不已。“他——有心了。”我蠕动着嘴唇。
“是啊——他对你,倒真的很有心。”阮嫔浅浅微笑,那眸子里却没有丝毫嫉妒之意。我微微一愣,难道从头到尾都和我一样,是章居梁一人痴心错付?
“娘娘——”我福身,“替我谢谢章大人关心——也帮我转告他,在这里,我很好。”
“……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