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浮标

【壹】

我看见定春的人影在不远处晃了一下,又不见了。他身边还有多多,或者还有冀。我不确定。人很多。这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在北仓门,是“肖叶与安丽”之夜。两个民谣歌手或者还是诗人。我进门的时候,大厅里站着百来号人。肖叶已经坐在灯光下开始唱第一首歌,我并没有去过他的豆瓣主页,至于安丽是谁,我更不了解。一个穿着蓝色羊毛裙的姑娘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盖着北仓门的章,还有几行手写的字。我正在研究到底写了什么。肖叶的琴音颤抖了一声,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定春在不远处出现又消失了。

在我们所生活的小星球上,正像我家庭中的长辈所理解的那样,妈说她可以付钱给超市,但不能付钱给演出。但如果你知道从哪些渠道去交换和分享资源,你就可以几乎不花一分钱地在ABCD基地里消磨一个接一个晚上。

我背着那只浅蓝色帆布包,被磨损的然而还很结实的肩带令人安心地捆绑着我的肩膀和后背,用力扯着我往后仰。我捏着明信片,在人群里搜索那个身影,但我再没看见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

“你想去那边坐着吗?”NJ找到了角落里的两个位置,向我示意。他是今天晚上的演出策划,也是我最近新认识的朋友。他已经不年轻,但仍然很单纯,穿着同色系的磨毛衬衫和灯芯绒裤子,新剃的头顶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凶狠。

角落里有一对小情侣,很瘦,穿黑色卫衣,帽檐扣得很低,我们往里面挪进去的时候,女孩子抬起脸和我对视,她的眼圈涂成了红色,像一只刚出生的兔子。她撇了撇嘴,低下头去细密地小声说话。

我的老式背包大约有45L,总是倾向于装得满满的像我的衣橱。我把包卸下来,它沉重地靠在我的小腿上,像是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我的左眼皮猛地抽搐了一阵,眼睛酸涩,舞台上方刺眼的橙色灯光更让它不堪重负。我尽量往阴影中缩回去一点。歌声听起来像昏睡中的梦呓。

灯闪了一下。紧接着又闪出了一溜儿火花。每个人的眼睛都热烈地注视着天花板,张着嘴巴发出一声惊呼,这声音甚至盖住了肖叶的弹唱。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左角一排灯熄灭了。肖叶满不在乎地继续唱下去,他就像是那种会永远自顾自地唱下去的人。

灯又亮了,但很微弱。看起来更像是烛火。NJ一边道歉一边从小情侣身边挤了出去。他一直走向侧门,那里挨着一个工具间。我倒换着两只眼睛瞧着他一路走过去,侧门被拉开又阖上了。当我睁开右眼时,我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发现了定春。他还穿着那件咔叽布大棉衣,鼓鼓囊囊的胳膊弯起来插在口袋里。多多转头朝我做了个鬼脸,他大概比以前胖了有2圈,勉强还能看出曾经的轮廓。这时有人打了一个响指,全场的灯光应声熄灭了。没有人抱怨。只有椅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大多数人站了起来。我朦朦胧胧地能看见那些人影在黑暗中晃动。肖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有个人挨近我身边。“嘿。”他说。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一个女孩子尖叫起来并挣脱了我。

【贰】

一年前,我们在五斗橱吃完年夜饭时,冀提议去1913再喝两杯。“我从广州开回来陪你们。”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帮人面面相觑,但还是塞进了车里。我心不在焉。多多已经趴在桌上语无伦次,他握着何春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倾诉衷情。何春看着我,露出一脸我已经尽力了的表情。我朝她举了举杯子。她把目光转向屏幕,一股朦胧的、彩色的、摇曳的光的暖流从她的脸颊上滑过。她看起来似乎很失望。自从6月份开始,她经常会这样。我也一样。

从6月份以后,我还接手了内刊。除了在星期二和星期五穿过解放路到国联去跟邓姐校稿外,我有时在星期三也去。一般情况下邓姐都不在,即使她在,她也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来。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校对的,邓姐更习惯在QQ上留言,有时候我人过去了,她也会打一堆字,然后教我自己去看。有些人不喜欢交谈,对他们而言说话更像是表演。无声地交谈使他们平静。但定春不是,他可以和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兴致勃勃地说话。比起我们,他更具备体谅的能力。在最后几天,他是唯一支持冀而没有表示不满的。

冀瘫倒在沙发上,像一只疲惫不堪的水獭。在音乐巨大的嘈杂声中他喃喃自语着。我感到有一阵风像压过草叶尖似的滚过了后背。我站起来,把不听使唤的双腿拧紧了,倒腾去洗手间。我吐了。我只记得何春在出租车上把我抱在怀里,她的尖下巴磕得我的脑袋很痛,但我不想失去她的怀抱,这是仅有一次她对我释放的善意。

我用钥匙拧开了门禁,走进黑乎乎的房间。躺在床上,等着。太阳穴砰砰地跳动。我把四肢尽力摊开,紧贴着床。车库门吱嘎嘎地垂下,孩子跑着追赶妈妈,保安骑着自行车在小区巡逻,还有散步和聊天的声音都在我脑子里忙乎着。但我想这不大可能。有谁会在凌晨做这些事呢?然后我听见冀在巨大的音效砸下来之前跟我说的那句话。我把它小心翼翼地从耳膜上剥下,像蜻蜓的翅膀,它盖住了我的眼睑,我喜欢那种闪烁。

楼下响了几声,有人推开门走进客厅,妈喊了一句,“睡觉也不把门反锁上。”一切都被破坏了。我失去了和房子的联系。它本来可以带我走进更深的地方。

“你们晚上都去哪儿玩了?”妈说,“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我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是应该睡觉了。

【叁】

放假时我跑去野花园跟NJ待在一起。他经常出差,很少在家。他很喜欢计划旅行,但我们只一起去过一次苏州。NJ的工作范围很广范,除了找公司赞助独立演出,他还介绍经济学家到处做演讲。我偶尔翻看他的朋友圈,除了演出信息以外,没别的。他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表达情绪,他认为应该保护个人隐私。不知为何,我特别喜欢他这点。这让我觉得很神秘。但我常常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

在NJ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独自享用他的跃层式公寓。他的厨房装修的很棒,冷冷的金属感让你永远都不想冒险做饭,这些崭新的机械实在是无与伦比的华贵,但假如你做了一顿饭,一切就都毁了。所以我只在冰箱里存放饮料和速食。我在这儿有自己的房间。像妈迷信唱经一样,我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秘密花园。我把钱德勒,大江健三郎和随时能拉拢我的重要信物带进来。那是间约二十平的朝南房间。过夜时我睡在带雪裙的帐篷和信封式棉睡袋里。

星期四,NJ和我去太湖新城吃饭,吃完饭我们呆在阳台上烤红薯。从窗户里望出去,路上的水洼都结冰了。李比希说人体就是一个火炉,食物是燃料,内脏不停地内燃。我总是很冷。NJ觉得无所谓。房间里的空调整天都开着。然后他问我愿不愿意第二天和他一起去看演出。我说我愿意。毕竟待着也无所事事。我问他演出怎么样。他认为只是一场演出,没什么特别的。我怀疑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乐趣。但他很快就跑到天台去玩遥控飞机。除了天气原因,他每天都会去。

【肆】

下班时,何春在一楼大厅里等我。去年聚餐以后,我和他们都没再联系。她还是又高又瘦,穿一件灰色长羽绒大衣,彩色编织绒帽下纤小端正的五官舒展开来,深褐色的双眼中闪烁着不寻常的热情。她的头发似乎长了许多。她面向电梯,留意着进出的人群,看见我时,她的眼睑下涌起一丝红晕。

毫无疑问对于今年是暖冬的预测是错误的。据说今年气温降至-14°,已逼近历史极限。我只想尽快跳进被窝。但何春没有解释她要带我去哪里,我们沉默地坐在车里。旗帜折叠起来躺在后座上。天空下沉的很快。我们在大桥上飞驰。公路上满是南北双向的汽车灯光。

我的鞋子被长长的草上的露水弄湿了。但那实际上是块荷花池边上的草地。

落日沉没后,湿地里愈发昏暗,树林在银灰色的暮露笼罩下融成一大块,树梢黯淡下来,风的气息浓烈起来,夹杂着厚重的刺骨的潮湿。何春扛着那面旗子,坚定地深入湿地,我们三个人留下的签名已经无法辨识。她的羽绒服像月光一样的光束,浅浅地,拖曳在我的脚前。我们继续在小路上走。我怀疑何春永远不会停下脚步。但不久我就认出了那条路,以及它熟悉的干涸的味道。

何春穿过了隔离带,沿着梯子爬下去,她一只手紧握着旗杆,一只手用来固定身体。我站在原地,还在犹豫要不要一起爬下去。

何春正走向中心处,像一枚银色的浮标。我爬下梯子,瑟瑟发抖,对我而言像是又回到了那年初夏,定春像一个谜似的消失在我们中间,即使他提前给出了善意的预警也还是一样。我看着旗帜疯狂地舞动,看了一分钟。何春把它卷起来,横握着旗杆,像投标枪一样扔了出去。我把衣服裹得更紧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我们的精神是联接的,好像我们都分别承受了它在水泥地面上的毫不留情的磨砺。

然后,透过不远处的葡萄藤长廊,我看见了大桥上流动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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