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01
上海沦陷一周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发布迁都宣言,从首都南京迁到陪都重庆。
迁都宣言公布前几天,南京很多国府机构已开始撤退,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搭卢作孚的民生公司轮船沿水路去重庆。
陪都所在地四川,号称天府之国,但去年遭大旱,到今年上半年,天才降大雨,持续一年多的旱情结束,村民刚停止以白泥、野菜、树皮为食的日子。
此次旱灾前五年间,四川也是灾情不断,匪祸连着水灾虫灾雹灾,饥民衣食无着,军阀土匪照旧盘剥,旱灾之殃,正如耶利米先知所描述的“耕地的也蒙羞抱头,因为无雨降在地上,地都干裂。田野的母鹿生下小鹿,就撇弃,因为无草。野驴站在净光的高处,喘气好像野狗,因为无草,眼目失明。各人吃自己儿女的肉和朋友的肉。”
半年前,四川刚告别全省大饥荒,就成了中国抗战大后方。日军沦陷区各阶层的难民涌入四川,寻求自由和生路。
国府从南京撤退时,公私车辆几乎全被征光,用来运输人员物资。南京城里,人心惶惶,抢路夺车,混乱拥堵,秩序全无,城内中国军民撤往下关时,在必经之道挹江门被自己人挤死、踩死、打死,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一旅二团上校团长谢承瑞,也在挹江门遇难者中。
谢团长已在南京保卫战中身负重伤又疾病缠身,过挹江门时体力不支而跌倒,被逃难者踩死,年方三十三岁,这时是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左右,当天下午,日军进城,南京沦陷,距国民政府迁都宣言公布不到一月,距接到守城总司令唐生智的撤退命令只有数小时。
由于撤退命令没有及时下达到各守城部队,也没有提前备好撤退路线和渡江船只,八万守城国军的大撤退变成大溃败。城内守军接到撤退命令,从挹江门出城,挹江门守军尚未接到撤退命令,用沙袋堵住城门和通往挹江门的街区,并用武力阻拦撤退军民,守门国军与撤退国军交火,自相残杀,场面失控,撤退的战车碾过倒在地上的人,军民死伤惨重。
攻入南京的日军官兵,以搜捕来不及撤退,藏身于民的十万守城国军为名,挨家挨户,破门而入,并闯入外籍人士为保护难民而建的国际难民安全区,见青壮年男人就杀,不分老幼见女人则淫。日本军人展开虐俘、辱妇、杀婴竞赛,并以之为乐为荣。
金陵古城,秦淮河畔,一月之间,妇孺儿童惨叫声,代替昔日歌舞升平,码头港口,亭台楼榭,街区路边,尸横遍野,处处闻血腥。
日军南京暴行,传到杭州城,引起留守市民恐慌,但凡有条件逃难的人,都拖家带口快走。早在十月中,淞沪开战两月时,杭州国立和私立大中学校就开始筹划,让老师学生带着教学设备书籍逃亡后方。南京沦陷后,浙江省府和杭州市府机关人员迅即撤退,省政府迁永康,救治受伤将士的办事处也设在永康城内。
永康县变成浙江政治经济文化和抗日救亡中心,也是全省最大的难民收容地。杭州城站火车站,被日军飞机轰炸两次,沿线火车站遭到轰炸,城外公路铁路多处被毁,此时逃难,已非易事,水路几乎成了难民和撤退国军的唯一出路。
淞沪空战打响时,杭州西湖南岸,六和塔附近,钱塘江大桥还在营造中。这座铁路公路人行道三合一双层大桥使浙赣铁路和沪杭甬铁路贯通,为不使大桥成日军轰炸机的投弹目标,在日军金山卫登陆前四十天,大桥通车时只许火车过,没开通引人注目的公路和人行道,让日军误以为大桥仍在修建中。钱塘江大桥通火车后数十天,就有大批辎重物资和伤兵难民在日机炸弹声中从底层的铁路经过。
南京沦陷后,京沪难民挤在杭州南星桥浙江第一码头轮渡过江,这里是水路逃生的唯一码头,每天仍挤满等待轮渡的难民,有船超载沉没,浙江省政府就急令钱塘江大桥顶层公路和人行道启用,疏散难民。
公路和人行道开通后,运送伤兵的军车和民用车辆昼夜不停,在日军轰炸下过桥。桥上,每天都有十来万难民,肩扛手抱铺盖行囊,携带锅碗瓢盆家什,用独轮车推着妇孺老人家当,蜂拥惊惶,跑过大桥。
不过,即便今日逃出城,也难保明天就安全。
南京沦陷几天之后,金山卫登陆日军三路逼近杭州。
嘉善、平湖、嘉兴、海盐、武康等县,相继沦陷。平安夜前一天,日军骑兵先头小队占领余杭县城,次日,后续日军乘橡皮艇沿水路入余杭,余杭沦陷。
日军骑兵杀向余杭那天,国军工兵炸毁杭州闸口电厂主机设备,国军兵营和仓库大楼等军事设施也被陆续炸毁。为阻止日军经钱塘江大桥南进,杭州留守工兵准备炸桥。炸桥雷管和电线已在一个多月前秘密铺设,炸药埋在桥墩的炸药孔里,这个炸药孔,是在淞沪开战第二天留的。
平安夜那日,夕阳西下时,钱塘江大桥上的难民能隐约看见日军骑兵马蹄掀起的尘烟。钱塘江北岸六和塔顶层冒出一面白旗,这是给国军工兵炸桥队的发的信号,表示日军已近,快关闭大桥,立刻引爆。
得知大桥就要关闭,北岸来不及过桥的妇孺老幼大哭哀求,守桥军官知道,炸桥最后的时刻到了,否则,这桥就是助日南侵的利器。
最后一批难民过桥到南岸,走到警戒线外安全地方,正好是日落时。
残阳映着南岸接满引线的房,里面待命工兵接到炸桥令,拉下引线,钱塘江上轰鸣巨响,浓烟上腾,过一会儿,又是巨响,预埋炸药的桥墩被炸毁,大桥钢梁倾斜扑向江面,爆炸火光和夕阳余晖使钱塘江水天一色在血红色中。
这座为杭州添景观的桥,这座通车就成百万难民和撤退国军生命路的桥,这座营造三年还没用三月的桥,顷刻成为钱塘断桥。
此断桥,并非西湖一景,断桥残雪之断桥;此断桥,是钱塘江畔灾难的记号,是淞沪战区死难者无奈的哀叫;此断桥预示,有天堂之称的杭州,就要沦为地府阴曹。
五十多万人的杭州城,现在只余下十来万,留下的多是缺逃难费的赤贫人,仅有小部分留守者是为使命感,他们是成立不久的杭州难民营和国际救援红十字会志愿者,主要是基督教和天主教会的中美英法籍牧师和神父,教会医院的医生护士职员,教会学校校长职员,还有佛教寺院住持。
留在杭州城的还有国军受伤官兵,国府谍报人员和秘密抗日组织。
当杭州城内城外,爆炸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时,颜宝惠正在哀哭惨叫声不绝于耳的广爱医院,在悲伤中救助伤兵和病患难民,伤兵中能疏散的人都转移出去了,只留下必须住院救治的重伤官兵。
钱塘江大桥成断桥的第二天,先头小股日军开进不设防的杭州城。
平安夜晚七点整,在城内外的爆炸声中,在广爱医院教堂里正举行平安夜特别礼拜,邀请伤兵来参加。
颜宝惠和护士一起,把身体条件允许的伤兵带进礼拜堂,其中有一位贵州人,是勤务兵,叫成铁心,他还不到十九岁,两只手臂在南京保卫战中被日军的大炮炸飞在光华门,一周前,他经两个中转站被救护队运到杭州。
刚到医院那天,他看到许多肢体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伤员在痛苦中呻吟,他想求死,拒绝治疗,对护士大喊:“别给我治,让我死!”,颜宝惠正好经过他的病房,她走到他身边,用平静的声音说:“小兄弟,我,也很想死。可是,我不想白白死去。”
成铁心楞了一下,看着眼前对他说话的这位端庄秀美,眼神透着忧伤,身穿医院白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子,没再喊叫,定睛注视着她。
“你能活着来杭州的医院,还有力气喊,真是很幸运,要珍惜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你还有事没做完。” 她对他说。
“两只手都没了,我还不到十九,活着能有什么用啊?”他哭着说。
“不活下去,怎么知道有什么用呢?先活下去,把伤养好,神会让你知道有什么用。” 她说。
他闭上眼,安静下来,不再哭泣。
颜宝惠临走时,对成铁心说:“我活不下时,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特鲁多)医生的话,给我很大鼓励。小兄弟,现在,我把他的话送给你:我已知道,征服命运不是与命运抗争,而是默认命运,命运常通过人让我们认识神;灵里的勇气比体力的勇敢更强,因为灵里的勇气,使我们有更大的勇气在失败中而不是在胜利中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