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印象
——访当代重要汉语诗人刘北野
01
记者:您在2005年3月离开新疆日报社转业到山东大学(威海),在来威海前您曾长期生活在西部且供职在媒体,西部的风土人情和威海这样的海滨城市有很大不同,媒体工作也与教师工作存在很大差异,这样的迁居和工作转变给您整个生活带来的变动是巨大的,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来威海成为一名教师呢?
北野:新疆的辽阔主要体现在文化的多元性。其中的游牧文化习惯于在大地之上自由移动,不喜欢定居。对我来说,从报社到高校,无非是一种稀松平常的转场,类似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移。大约是在2003年,我参加完诗刊社在深圳举办的第19届青春诗会,应仵从巨教授的邀请来山大威海做了一场“我的诗歌传承”的诗学报告。气氛很热烈。有鲜花,有朗诵,有歌唱,还有美酒。那是我离开校园二十余年后首次重返校园。仵老师又是我极其尊敬的师长和朋友。当时我被告知,这所大学的新闻系刚刚设立,急需有媒体工作经验的“人才”加入,而那时我已经在报社当了二十多年记者编辑。我的祖坟埋在陕西,我的青春却浪迹于五族杂陈的广袤西部。既然如此,为何不可以再来一次从雪山大漠戈壁草原到大海之滨的大迁徙呢?我的家人很喜欢威海这座滨海小城,我们就决定转场。
02
记者:来威海后您的诗歌作品里增添了许多以海为写作对象的诗,在您的诗歌和博文的最后也经常可以看到您写下“北野写于海边”,对于海您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寄托吗?
北野:据说乌鲁木齐是地球上最远离海洋的城市。乌鲁木齐离威海有一万华里。新疆是典型的内陆气候。我热爱泥土,不擅水性,对海怀有恐惧。“海啊,你表面平坦却不能行走,你收集雨水却使它变咸!”我在海边已经居住了十年。现在只要有空,每天都要绕玛珈山转一圈,顺便看一眼大海。你离它那么近,它就是你的生存场域,你怎能无视它?但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喜欢海。“海嘛,液体的沙漠,吃人的水。”前两天我还写了几句:“关于海,我能说些什么?海风吹疼我的眼,流了一点泪。但我竖起衣领居住下来。”
03
记者:您在《在海边的风声里》曾写道:“我渐渐意识到二十多年来我所热爱的诗歌/正像今夜这恶浪滔滔的大海:它只适合:茫然和沉没”,您仿佛对于当代诗歌发展的未来十分悲观,是这样的吗?对于诗歌渐渐“茫然和沉没”的原因您又是怎么看的呢?
北野:十多年前,我曾提出“转基因诗歌”这个概念。许多美好的东西,都被悄悄地转换了基因。诗歌也不例外。读诗的人是不是少了,我没做过统计。我几乎不读那些浊流上漂浮的东西,不管它们被包装得多么鲜亮,一如我拒绝食用转基因产品。大众抛弃转基因诗歌是对的。转基因诗歌的主要特征是没心没肺。有人说当代汉诗摆脱了工具化,随即进入玩具化。这话我基本同意。
04
记者:您在北野自治区中写道:“在我所有的身份中,我最看重诗人这一身份——虽然它不能带给我实惠。诗人的光荣,不是随便什么组织或机构可以胡乱册封的,谁也休想拿走。”诗人的身份您最为看重,可比起诗歌,大学评比里却更加看重科研论文,您曾经从事的媒体工作重在客观,您热爱的诗歌却是感情充沛的,在这些体制里工作,您的内心是否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呢?
北野: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做过二十多年记者,又做了十余年教师,这些都是我谋生的职业。受人钱财为人做事,这是我做人的道德自律。我会尽力做好别人付我薪水的任何一件事。但我要薪水干什么?养家糊口。养家糊口干什么?生活并诗意地生活——那就是做一个诗人。没有诗意的人生还值得一过吗?诗人需要诗篇支撑。但诗篇仅仅是构成诗人的必要条件,并不是充分条件。一个园丁按照他的爱心、善意和天然的审美情愫,把一个花园打理得令人舍不得与世长辞,难道这个园丁不是一个用植物写诗的诗人?
05
记者: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诗人生活状态的认知还停留在茅盾在《子夜》中的描写,有时为了作诗而放下一切事情,甚至刻意营造创作环境,仿佛那样才是真正的诗人生活,您在之前的访谈中说过“真正的诗人并不一定居住在诗坛上。他们好像大都隐居在诗坛之外。当然,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遗体往往被运到诗坛上加以安葬”,您也在自己的诗中写道:“我常常被人们称作诗人,而我感到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正在消失或已经荡然无存!”在您的生活里,诗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于诗人来说,生命和生活中的诗意应该是怎样的?
北野:这个问题可以参阅我的一篇文章《诗人合一》。前些年《诗刊》发过。
06
记者:在您的经历中,游走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您曾“广泛穿行于中国西部各种宗教、语文和部落之间”,也去过北京、温州那样和西部风格迥异的城市,之后又来到威海,您在诗中说“从前我四处流浪 / 带着短剑和诗行 // 如今我一片荒凉 / 青春和才华已快用光”,随着年龄的增长,您现在渴望安定吗?
北野:你说对了,现在我渴望安定。我很庆幸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拥有一份记者职业,得以怀揣一本记者证在祖国大好河山之间豕突狼奔。那时这个国家刚刚拨乱反正,天空高远,大地宁静,西部边疆更是诗意盎然。俱往矣,现在我确实渴望安静。
07
记者:最近几年没有看到您的新书出版,但是您的博客还是在一直写作笔耕不辍,您下一步还会继续写下去吗?还会出版作品吗?
北野:当然要写。我别无所长嘛。记者和教师,谁都可以干,只要他经过一番专业训练。但是写诗,无可替代。你的课别人完全可以替代,因为那是一种貌似个体的集体劳动。但是你的诗,假如你死了,这件事就到头了。续写《红楼梦》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至于出版与发表,早年比较在乎,现在完全不在乎。也许突然有个属于我的编辑和出版商,他终于出现了,我们相互都认出了对方,那将另当别论。
附:诗人合一
大约有二十年时间,我的诗歌比我更默默无闻。
我白天到处闲逛,或者帮别人干点他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他们称之为工作或事业,并十分仁慈地付给我一份工钱,像是一种鼓励。
到了晚上,尤其是后半夜,我开始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倾听——沉睡的人世间滴答滴答走动的时间;斗转星移所引发的风雨雷电和生老病死;想象中的地轴发出的嘎吱嘎吱的生锈的喘息声;以及越过墙头铁丝网的野猫所携带的春天的繁殖的气息……
这种生活习性,使我的诗歌写作长期处于一种半隐蔽的自得其乐的业余状态。
而我白天的表现,除了偶尔心血来潮弄出点动静被朋友们称赞几句外,基本上也乏善可陈。我的懒散的名声一度远远大于我夜里写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诗篇。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缺乏社会责任感的遁世者。“我爱你们 / 但愿你们能够领会我那永垂不朽的诗歌精神”——这是我在十多年前就悄悄写下的对周围人群的真挚感情。
我之所以未能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主要是由于我对大多数人干得起劲的那些事情缺乏兴趣和价值认同——我仅仅是出于温饱的需要、出于不被人指责为“游手好闲”的考虑(就像某位俄罗斯诗人被人指责的那样)、出于给家人和左邻右舍一种稳定感的责任,才把自己捐献出去的。
这就应了一句老话:人的命运取决于自己对世界的认识。
同样的道理,一个诗人的命运也取决于他对诗歌的基本理解。
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诗到语言为止”。因此当纸上拥挤着许多或伶牙利齿或油腔滑调或故弄玄虚的“能指游戏者”的时候,我只能像个乡村哑巴一样远远地躲在牛羊中间,空有内心的激动!
“零度写作”的主张也令我怀疑。“没有灵魂,先生们,所以产生不了文学!”俄罗斯诗人洛扎诺夫的这句话,倒是十分合乎我的心意。
至于“身体写作”或“下半身写作”,我想谁又能比得上草原上和野地里那些发情的牲口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拒绝交配的马》,我认为马的“下半身写作”比人的那点事来得更自然、更扎实、更健康、更壮美、甚至更高级——一句话,更加可歌可泣;而马,大美不言、大壮不语、大音稀声。
我不是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但也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我崇尚原始的伟力,但并不主张把人降低到实验室里唧唧喳喳的老鼠的层面。
我倾心于灵魂的自由翱翔,但并不赞成灵魂与肉体的故意分离——尤其在诗歌写作中。
如果说应招女郎可以摒弃情感与灵魂,只携带商业化和技术化的肉体出场,诗人和诗歌也可以如法炮制吗?我反对。
我不仅反对拒绝灵魂的肉体与诗歌,甚至还要反对排斥道德义务的文学批评理论——社会对每一个行业都提出了一定的道德要求,文学界凭什么可以公然拒绝“道德评判”的社会要求呢?
“文学只需要审美评判!”有人这样说。这是特权思想。如果美国总统克林顿说,政客只需要政绩评判,而不需要其他评判,那他完全没必要就“拉链门事件”向全国人民道歉。
如果一个行当公然地宣称不需要灵魂也不需要道德,这个行当受人尊敬的程度不可能高于妓院。我主张:
诗人合一。灵魂与肉体合一。诗意、美德、智慧与情感合一。
受访人简介:刘北野,笔名北野,1963年生于陕西,19岁移居新疆。当代重要汉语诗人。“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野曾长期任职于《新疆日报》等媒体,主任编辑;现任山东大学(威海)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北野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名作欣赏》、《新华文摘》、《创世纪》(台湾)、《当代诗坛》(香港)等海内外数十种中(英)文期刊。已出版的主要诗文集有:《马嚼夜草的声音》、《南门随笔》、中英文对照《北野短诗选》、《黎明的敲打声》、《在海边的风声里》等。
文章载于学生传媒中心社刊《盛开》第三期
作者:学媒记者尚颖惠、王玉晓
排版:编辑部王文鹤
责任编辑:王易知
杂志盛开:zazhishengkai
盛年识素友,开放纳英华。
长按左边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