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语言:小说进入状态的“导轨”

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应该都不是小说的语言,不是虚构的语言,而是其他散文类写作的语言。日常语言大部分属于“通过式”的,有比较强的形式逻辑成分。非虚构的散文类语言,大抵如此。我愿意把它们称做“通过式”的,因为它们基本上是不停留的。哪怕在一些抒情段落中,它们也是通过式的;它们不要求“储存、保留”,而虚构写作的语言特别强调“储存、保留”。

这个意义很复杂,不容易说清楚。举个例子,梭罗的《瓦尔登湖》,非常经典的散文。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能够感觉,它的语言总是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就是和上下文有直接的形式逻辑的联系。

我认为非虚构的语言主要有以下这几个特点:一是为形式逻辑所规范,二是条理清晰,三是意义明确。这几点决定了非虚构的语言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读者就一定知道它在说什么。

但小说的语言不是这样,小说的语言也就是虚构的语言,经常是它说什么而读者不一定知道它在说什么

所以我称非虚构的语言为“通过式”的,“说明式”的,语言的具体内容可能是有事件、有情感,或者有思索,但这些都是以非常明晰的脉络去呈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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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人者》被多次改编成电影

\而虚构的语言不是以惯常这种方式去呈现,可能更多是以我所说的“储存”和“保留”的方式。在需要的时候,那部分能量才散发出来,而在不需要的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它当时那么使用语言究竟是何用意。

虚构语言有一个很特别的情况,小说叙述需要进入某种状态,在进入状态的过程中,它经常会使用“当时”、“那时”等诸如此类的表述。而我们在其他的非虚构语言中会比较少使用这一类表述;在非虚构语言中,我们经常不需要有导入某种状态的准备。比如海明威著名的《杀人者》举例,《杀人者》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亨利餐馆的门开了,进来两个人。”这种语言方式,它绝对不是散文的,不是我们惯常所使用的散文的和随笔的方式。看上去这两句话和我们日常语言差不多,实际上它们特别不一样。

我自己曾经有某一篇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他走到街上的时候,刚好是下午四点。”当小说家这么使用语言的时候,实际上先是要将读者导人某种状态,语言就是进人某种状态的渠道,是导轨。有人这样写:“上学的路上,xxx坐在车的最后排。”这个方式跟我刚才说的海明威的方式、马原的方式实际上都是一样的方式,使读者看了一下子就进人状态,而不管小说接下去到底写什么,发生什么故事。

虚构语言尽快地将叙述导入某种状态,这真是最常见的方式。《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这也是海明威相当著名的一个短篇。它是这样开头的,“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这就是进入状态。随便翻,这样的例子比皆是,这才奇怪呢。再来翻翻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开头是“我知道这么晚来找你,你要骂我,要骂你就骂吧”。这肯定是导入状态。谁写散文、写公文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写。《风流倜傥》,“写我还不容易,我保证全力以赴配合你。”一开始就这样,都是导入状态。而这种方式是最最典型的虚构的语言,它不是实在语言,不是我们以为的真实的叙述。

一般在进入状态之后,我们马上会发现小说中的语言更多是在状态中,而不是通过,这和我一开始讲的散文和公文的通过式的语言正好相反。还是拿海明威的小说《杀人者》举例,“乔治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叫道:赛姆,你进来一会儿。”在常规使用的语言中,永远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像这种叙述,它不是通过,而是停住了。

它告诉你一个人打开扇门,对另一个人说让他进来一下,这就是典型的在状态中,它绝没通过,不是说完这句话以后事情就过去了。这句话能不能独立存在?我说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它已经把话说明白说清楚了,但是居然你不知道它的用意。如果截取小说的某一个片段,这个片段完全可能是独立存在的,而不是承上启下地存在,经常它就是独立存在的语言状态,但它仍然在小说中成立。所以我说,一种独立存在的语言,当你孤立地读它时,你确实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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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方式,应该就没有这种可以孤立存在的语言,但箴言是个例外。比如蒙田的随笔,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很多都是断片、断想式的,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箴言的方式。这种断片可以独立存在,但即使它独立存在,它具体呈现出来的语言内容,仍然是通过式的。比如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人同一条河流。”这句话是孤立存在的,但这句话仍然是通过式的,它要说的意思在它说完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而海明威的小说中所写的,某某打开门对某某说你过来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话究竟要完成一个什么意图,不是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明白,而是作家的意图你不明白。

那么小说和散文具体的界限在哪里,散文就一定没有虚构、一定不能在状态中吗?我愿意这么说,我并不严格地去区分小说和散文,我强调的是虚构。如果一个文本,它是在状态中的描述,那么它一定是使用虚构语言的方式。实际上有时文体的界限并不很明确,比如我在我的散文集中也收人了若干小说,读者可以把它们当散文来读,但它们仍然是虚构的,是虚构散文。我所写的属于纯粹非虚构文体的并不多,所以一开始就使用“非虚构散文类”这种说法。

我说了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讲清楚了。使用语言来讲语言,来解释语言,这本身就是很尴尬的事情。我一直认为世上的事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能够解析的,另一部分是不能够解析的,是无法用语言讲清楚的。比如艺术、信仰,比如语言自身,这些怎么可能用语言来解析、用语言来讲清楚呢?语言不是万能的,语言有时很苍白

(选编自《小说密码》,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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