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午半梦半醒间下了雨,好似还不小,我为了球赛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然后目睹了一赛季彻底终结,望向窗外,雨早就没了,天气还成。吃些东西,简单收拾,我便往人民大学去,待晚上一场演讲。路上我翻了翻王小波与李银河互传的情书,没成想一下子酸掉了下巴,竟能腻成这样,也当真是作家年少的坦然,再又忽一机灵——王小波不就是人大的么。
下了地铁,人流不多不少,楼宇不高不低,马路算宽敞,典型海淀风貌,天气热。我前两日来换票时是来踩过点的,本想如此声名的高校自当是满腹沧桑一腔底蕴,叫你不得不一眼认出。可我当时倒是像听闻大名许久,终得一会神僧济公,可瞅了半天不见,傍边路人一努嘴:“您往那瞧,流着口水的疯和尚就是”。
我想这是我的问题,人家姑娘本来天生丽质,我却左想什么倾国倾城,右想什么貌似天仙,然后咬着指头说定不是凡人,可见着了发现人家是地球生地球长的,就吐一句不过如此。一般是高校历史越久远,便显得和浮躁而起的明晃晃玻璃楼差着年代,而且由于早先学生不多,校园面积未必有多大。但不管怎么说,人大还是叫我吃惊的,几乎不太容易区分的宿舍、教学楼,还有打眼瞧着就得要至少五十高寿的矮小老楼,真是朴实无华了。
时间尚早,我又蹬着车去了北京理工和民大,都和人大情况相似。接着行至北舞,叫门卫拦了下来,原来是不允许参观,想着自己和舞蹈有四五年情缘,跑来这样的“圣地”不得看看,多少心生痴怨,周云蓬当年去北大纪念海子叫人拦下来,我能体会一二了,只是老周为了泄愤,回去呲牙咧嘴作了一首诗,并不太好。
这几座高校差不多连片挨着,我穿行其中,阳光打在密密的叶片,漏下来的又打在我身上,我蹬着自行车像个学生,心情大好,不知道我有没有傻乐,有,就非常好,都说相由心生,多来几次定是要年轻两岁。我想我心底是抗拒自己成了“大人”的,这是种骤然来袭的身份转变,十分可怕。记得之前玩过一款游戏,同队中有个聊过几次天的初中生。一次,忘记说到哪里了,他忽然问我:“哦,你是大人吧”,我从没在心里给自己排练过这个叫“大人”的身份,他这一问我便觉得他显得稚嫩,有些啼笑皆非,又觉得要是当着面我也会有点手足无措。可转念一想便不寒而栗,我怎么就成什么“大人”了?姑娘们被不晓得察言观色的孩子叫“阿姨”后,多半是凭生三丈怒火,可这个“大人”让我觉得是被人从身体里抽走了什么,阳气衰微,冷汗淋淋。
那么人身体里一定是有很多个孩子,从一岁、二岁......一个个排开,过了一年就被抽走一个,你便不再适合做出被抽走的年龄的幼稚举动。像我这样脸皮死厚,懒着什么不放的就要被猛地一句“大人”什么的锤得半晌呆滞,呆过后就是疼,看还敢不敢佯装“宝宝”、“小仙女”云云。
王小波说自己二十一岁的时候才不怕那个无形的、阉了牛蛋蛋的锤子。谁十八二十的时候不是那么傻,傻到你现在转过身看都不忍批评,多半还是要觉得蠢得可爱。然后过一岁就要被抽去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再不就是睾丸挨一牛锤子。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脸皮越来越厚,蛋蛋坚硬如钢,捂起耳朵不去听“大人”,也不叫什么敢抽走体内的什么东西,然后看着一锤一锤,我自微微一笑,岿然不动。
不觉间我又回到人民大学,到了场馆,可馆外没什么人,也不见任何宣传物料,心想还挺低调。正打算寻门而入,忽然掏出票来,定睛一看,我吐出一句脏话,真是作叔叔的年龄了,脑子也不好了,这不明明是明天的演讲。车子缓缓地骑,我一边怨自己是“豆腐脑”,一边想想该往那去,思来想去,北大离得近,那便去看看?
北大离人大不远,自行车不到十分钟路程,路上车流多,人也多,太阳早上下雨被遮住了,这会使劲发着余威,我是左突右抢也快不得,略有烦闷。听着旁边车笛此起彼伏,不成曲调,好像与一墙之隔的校园迥然相异,再不能相信自己还是个学生了。这是城市,是繁华又轻浮的城市。
我骑在路右侧,北大校园在左侧,锁了车,过天桥。我生来恐高,年岁月大却愈演愈烈,铃铛叫巴普洛夫的狗哈喇子直流,走在天桥叫我肾上腺素澎湃。我并不舒服地远眺,北大一角在我视线下摊开,再不是人大、北理工、民大那般,这里现代、大气,条条路都似壮实的血管,喷涌着快步疾行的人们,远处高高低低的楼宇众多,均是一股子傲气,于落日余晖下显得那样不可直视。
我败下阵来了,小心翼翼走下天桥,投去几眼,又环视一圈,我默默站了一会,然后走向地铁站。是啊,败了,它在我心中是那样的气势,与我在清华门口上班那几个月一样,我哪里敢进去,乃至看都不敢看,匆匆而逃。
我想这也是我的问题,我不晓得是不是人人在孩童时都犹豫大了是去清华还是北大。我曾对自己的智力有十分幼稚的判断,以为九天揽月、五洋捉鳖、还有什么挥斥方遒激昂文字的都不在话下。可这不是什么贼人要偷偷在你身上抽去什么,也不是什么贼人拎着锤子到处找你,在一种叫考试的东西下,经年累月十二载,至少我被它一次次压小,从顶天立地到瘫软无力。我是要害怕的,有时要比“大人”这个词还甚,它不似“大人”会叫你慢慢心寒战栗,而是一次次爆破,轰然把我摔在地上。它以直白的先定论白纸黑字地告诉我,我是愚笨的、不聪慧的,这是要背着一身的负重,要龇着牙看别人一身轻松跑在前面,慢慢远得不见踪影。
我想这是极为严肃的,至少于我如此。这种成绩、分数压迫,以及瞧见同校去了清北的人推推眼镜,怡然轻松的神态,是一枚烙,给我打上了深深的自卑。以至物理距离并不遥远,我却始终不敢往哪两个地方去。好似可笑,好似幼稚,我个子低,又天然觉得那里的人们更是高我一头,我只得仰视,或是看都不敢看。我有时会暗恨国内的教育,以为自己是聪慧的,但是叫这样的制度毁掉了,有或者近年来慢慢发现自己是一直有些心理上的病症的,许是让这些给祸害的,不知算不算是一种推脱。但要是把时间推回从前,问我大了想成为什么,我大概依然会怯懦地小声在心里跟自己说,倘使有那么一丝丝机会当学者做学问多好,哪怕清贫无依。但我并不晓得是否存在的智力缺陷,应该是把我很多空想都埋掉了吧。生而如此,又为何凭生那么多妄念,且试看我脸皮能练成多厚,胯下又能受得住几番锤砸,定是要用尽气力作个孩子吧。
回程地铁上侥幸混到一个座位,无所事事又翻了翻王小波和李银河的情书,确实酸得不行。人家写的情爱我是没看进去,倒是又感叹日子难过,也给自己灌灌鸡汤,说慢慢会好的,像是先民们只得拜拜神,相信一切会好的。
2017.06.13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