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天,系主任拉旁塞教授邮件说,由于意想不到的原因,我由原来的二门课,大四的国际贸易和工学院的微观经济学,加到三门,硕士班的统计学原理。
我一看傻了。州立大学老师的工作量是一年五门课,说好我刚来秋季二门,春季三门。而且,春季还有一门重复课。我三步并两步,冲上三楼, 找拉旁塞说辞,决意推掉这门课, 毫无准备地去上统计课无异于飞蛾扑火。
随着三楼办公室的门一扇扇地往后闪去,我在二楼积聚起来的冲劲也越来越小,而垫在心底的对老美教授的畏惧一点点地翻腾上来。也就是前不久,我开始选题写博士论文,扯头发,拍脑袋,九死一生地写了个大纲交上去,战战兢兢地等着老师的评判。那些大牌教授往往眼睛不聚光,一目十行地扫着手上疾速翻动的那几页纸,嘴里溜出来一句:“这个题目别人已经做过100遍了,想一个别的交上来吧。”既没有抑扬顿挫,也不带多少感情色彩。在那个人人惜时如金的经济系,能够一分钟解决的问题,绝没人用上一分零一秒。
拉旁塞站在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出神地眺望着船帆点点, 微波粼粼的海湾。系主任五十出头,清瘦细长,架着一付金边眼镜,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格子衬衫领口挺立。虽说他人细动作轻,但是一双手却是不成比例的骨粗节硬。他正牢牢地掐着一个大号的咖啡杯,那个咖啡杯颈收肚放,如同一个抽象派雕塑家手下的半身人像。
我敲了一下门,“拉旁塞教授,早上好。”
“叫我罗尼。”罗尼是他的名字,边说边伸出手来,热情地跟我握了握。“欢迎你,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你会感到自在的。”
“找到合适的房子住下了吗?”没等我回答,拉旁塞又问。
“是的,谢谢。”
“你女儿进的那家蒙特索瑞幼儿园,她还适应吧?”
“是的,谢谢。”
“你上班最好走滨海小道不要走93号高速公路,那里会堵车,外地人才开93。”
“是的,谢谢。”
尽管对拉旁塞的每一句询问, 我都可以用“是的,谢谢”回答, 可是对他的亲切感却是不断地向上递增,一下子缩小了我们之间由于不熟悉,加上他天生的冷调子,让我感到的相斥磁场。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关怀让我遽然自我感觉好的不行,就像是往一只充气玩具里灌气的打气筒,随着每一次上下,那只充气玩具支支楞楞满满登登地膨胀起来。我向前跨了几步,左右摇晃了一下肩膀,长长地出了口气,哈,我到底是工作了, 也是老师了。
“拉旁塞教授, 我很担心这门统计课。硕士班的,没时间备课,加上我以前也没教过。” 我确定礼节性的问答完了之后,才道出了此行的目地。
拉旁塞提眼瞅了我一下, 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也卷走了刚才的那些亲切温和。他的头低下, 双手将咖啡杯紧紧地抱向胸前, 嘴里带着一缕嗯嗯嗯的长声,缓步从窗前走回办公桌旁。他坐稳后抬起头来, 那活脱脱的一个朱旭在电影《变脸》里的标准动作。他面前的那个大大的办公桌顿时成了楚河汉界。
“教统计虽说是挑战,但也算机会。在任何一个学校, 对既能教国际经济学,又能教统计的人是非常有需求的。还有啊, 现在想发表经济学文章,光有理论己经不行了,最好要有实证部分,所以总是要用到统计学的东西,像数据处理,跑回归。你一来就教统计,全系的老师都会想着跟你做朋友。再说,你的副科不就是计量经济学吗?你的申请材料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是能教统计的。”
拉旁塞不疾不徐地论述着,语音语调变化很小,并且带有标准的逗号和句号的间距。说到申请材料时, 他还伸手摸了一下他办公桌右边的抽屉, 像是说, 东西就在这, 想再看一眼吗?
我原来还以为有商量, 一下连回嘴的话都没了, 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我是能教统计,但如此仓促上阵我没把握。”
拉旁塞沉默下来,眼睛睁得溜圆审视着我。我被他的目光戳得浑身难受,像是空筒地穿了一件英国产的粗线毛衣。我真后悔刚进来的时候,没接受他的好意坐下来,也能让受辐射的面积小点。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两只手的每一个指头都找到了它的同类对上,手心悬空,并且不断地让五双手指顺序地着力压下,像是依次挤扁一个个的小虫,一、二、三、四、五, 我替他数着。
“你实在不想教,我可以去数学系请人。可一旦给了别人,我们想要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多用计算图表的课,也就是数理,计量多的课程对你更适合。”他依旧有板有眼地一气呵成。
我心想,“别地请人是再好不过的,我临时差您去教门课,别说统计,就是从您最擅长的微观经济学里挑一门博弈论,只怕您也一样胆怯。”
我还没来得及找到适当的英文婉转地说出心里的念头,就见拉旁塞忽地把自己从椅背拉到桌边,一直悬空的手心猛一合十,迸出一句:“最为重要的是,我认为统计课对你终身制教授 的申请是一个大大的加号。”他把每一个音节都发的非常强劲到位,像是面对一个刚刚开始学英语的外国小孩。
“终身教授”这个字像一团焰火在我眼前猛地炸开,也让我从执迷不悟中清醒过来。在几秒钟内,脑子里捋清了我眼下所有的生活与终身教授的关系。几个月前,我刚拿到教职,先生就在波城的一家投资公司找到了工作,他的一位韩国同事还帮我们买下了海边不远的一栋大房子。小女儿的新幼儿园让她不再会有“我怎么没有艾米莉那样的金头发”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小班就像一个联合国。更别说学校还要为我请律师办绿卡,让我们全家在美国合法地呆下去。
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为了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快的鲁莽将军,即使能推掉这门统计课,也绝对是赢得一场战斗、输掉整个战争的笨招。对于我,拿不到终身制就是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秧。
我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用中文高喊:“我教,我教,不就一门统计课吗,我能做到。”可是从中文翻成英文又说出口的时候,我的那些尖叫已经变成了一声软语:“我试试吧。”
拉旁塞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我给你一个最好的博士生做助教。他叫布莱恩·泰勒。”说完,他的眼睛越过镜片向上看着我说:“OK?”这是问句,用的是升调。同时,他的双手大大地向四周张开,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头向前倾去,像是要做俯卧撑。没等我回答,他声调高昂地拉长着说:“O---K---!”这次是降调。然后,他迅速地在堆满书报杂志的大办公桌上来回扫描了几下。我明白,那是他的逐客令。
从三楼下来,看见系里唯一的女老师Arlene (见我们能做到!),我告诉她,拉旁塞临时给我加了一门统计课,Arlene 一个急转身,立正在原地。
“他总是知道去摁哪一个键钮。”Arlene 的话里那三分的愤懑和七分的蔑视让我吃惊。
“我就知道他会用终身制来逼你就范的。实际的情形是,这门课一直是请他统计系的朋友来代教的,那家伙每年多挣4万8千美金。后来,他朋友拿到一大笔基金主持一项消费者指数调查,五年不用教书。拉旁塞就把这门课给了我们系的奥莱瑞,二年前,奥莱瑞选上了州议员,今年又当上了州教育委员会主席,可还霸着这份外快,直到上个星期,学校明确地告诉系里,政府官员不得兼职超过二门课,他这才吐出来。”
Arlene 棱角分明的嘴唇上下翻飞,标准又悦耳的英文潺潺流淌。
“这不就是 Course for Sale (课程拍卖)吗?”我改换了一篇著名经济学文章的标题,《Protection for Sale》(贸易保护拍卖),脱口而出。
“当然。 拉旁塞的目标方程是最大地攫取他的‘利润’,唯一的限制是不要被人逮到把柄。这样他就能永远把持着全系上下最为关键的三件事:排课,招人和踢人 。”Arlene 说着还依次伸出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重重地点了三下。
“我该怎么办?”
Arlene把肩膀往上一耸,双手举的齐眉高,再向外一翻,脑袋一边歪去,嘴巴抿成一曲朝下的弧线。“还能干什么?系里每年都要续签你的合同,三年初评,六年定夺是否给你终身教授。拉旁塞也清楚,六年一过,他对你的魔法就不能奏效了。所以,现在他肯定会不停地挤兑你。”
这回该我被钉在地上了,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变了形,成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圆圈,眼睛瞪成两个小圆,嘴巴咧成一个大圆,鼻孔因为脑门后仰成了一对立体的圆锥,帮着嘴巴一道深深地吸口气。
Arlene 杵了我一把,“每个人都一样,没拿到终身教授以前,都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看看皮特和科瑞斯,他俩来这还不到六年,每天拼命干还不够,星期五晚上,周末全搭上, 对系里的任何人都要点头哈腰赔笑脸。没听科瑞斯说吗?他一拿到终身教授 ,先去听一场波城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再穿一个学期的牛仔裤。”
走到Arlene 的办公室门口, 她见我还是茫然又蔫耷地站在那,转过身来, 手臂高举,激昂的一嗓子:“我们能做到!”
我居然被她弄笑了,虽说那笑好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