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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回 来生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眼一万年。
在神佛眼中,时间宛如一粒粒饱经风霜的黄檀念珠,指间拨动之时,世间的一切并无先后,唯有因果。
……
大唐开元十三年,农历正月十五,正是上元好时节。
剑南西川节度使忠王李浚治下的成都府,西郊民巷里真是好个热闹。
此时乃是玄宗平定太平公主叛逆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五谷算不上丰登,衣食尚不缺少,西川百姓仍算得上是安乐的。这冬日刚过,又到了上元时节,百姓闲暇一日,心中自由难耐,府巷子里更是热闹非常。
这西川盛产石蜜和蔗糖,成都府里的西川百姓与今日大不相同,尚未有辛辣喜好,平日里的吃食都是清淡的略带些甜,故而这成都府里糖铺甚多,因糖字正应了那个“唐”字,糖业兴旺有如国运昌盛,如今圣上宣号为开元,开元盛世是一点都不假的。
要说的这一个糖铺,乃是成都府里属第二,西川各州里无第一的赵大糖号,平日里那是分外忙碌的,周遭的酒楼要做这西川名菜,譬如这蜜蟹、金齑丙穴鱼等等之流,这糖号的门口更是络绎不绝,就跟那媒婆找俏媳妇似的,门槛都要给踏破了,所以别无他话,就应了那一句:“生意兴隆!”
可今日正逢佳节,却竟然无人来这糖号,糖号里的伙计平日里忙前忙后的,从没这么闲过!至戊时时分,竟然生意全无!难道酒楼不做生意了?那当头的掌柜就有些闲不住了,于是走上前台柜子,张口就问那伙计:“怎的今日生意不好?”
那伙计朝着门口努了努嘴,那掌柜有些耳背,就自己踱了出来,颤巍巍的往门外一看,才明白个所以然来。原来那门口早已围得是个水泄不通,哪里能进来个人,连个缝都没有,十几个游方艺人正摆着摊呢,平日里都难得一见,这上元节一到,尽都冒出来了,这西川百姓就好图个热闹,只见那顶杆的、舞马的、走索的、变戏法的往这巷子里一站,各自施展了绝活,一堆百姓蜂拥而至,就为看个新鲜快意,更有南诏白衣,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唱个什么曲子,还有些赤发胡人,牵着牛羊大声叫卖,城里百姓更是聚着摆着些个吃食买卖,都是些什么消灾饼啊、鸳鸯炙啊、馄饨啊之类,一帮子百姓又是吃,又是看的,真是好不热闹!
这一堆人群里面有个摊位,围观的人却不多,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儿赤膊上前,嗓子略有些沙哑,面带红光,乐呵呵的叫着:“各位老少,我与孙儿流落此地,盘缠用尽,平日里练了些戴竿的小把戏,就此献丑,各位老少,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小老儿这里谢过啦!”
人堆里有几个浪荡子吆喝了起来:“那老头,少些废话,有何绝活,快快显来!”
更又几个无赖跟风叫道:“兀那老头!那孩子也是你的孙子,你不看他赤发碧眼,一看就知是吐谷浑的野种,你也收了做孙子,你上辈子是蛮子变得吧!”
周围人群轰然大笑。
那白胡子老儿却不生气,低头取了地上的物事,右手使劲一转,一支长杆挑了起来,那杆约莫有十余丈,周围的看客里庄稼汉也不少,平日里尽干些气力活,一看这个,就知道有百十来斤,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一下就挑起这百余斤的长杆,人堆里不由的都倒吸了口冷气。
“阿奴!快快施展!”老头勉力喝道,声音更加嘶哑。
一个男孩从那老头身后转出,约莫八九岁年纪,只见他取下了头上的破烂帽子,一头赤红色的头发冒出,发髻杂乱不堪,却遮不住那双眼睛,蓝色中略带些葱绿,竟然是个异族小孩,那小孩也是打着赤膊,只腰间别了条破裤,一双手脚甚是瘦小,只听到他大喝一声:“走!”就跳上那长杆,身轻足捷,一双小手紧紧拽住那长杆。
男孩就此缘木而上,手脚甚是灵活,只见他双腿在杆间一蹬之时,双手即往前猛然一扑,握住前端后,双腿又蹬,此起彼伏,如云里的泥鳅一样,灵迅非常,正是这顶杆艺人的绝技——“寻檀”,一个小小孩童,寻檀绝技随手就施展出来,可见其平日里刻苦,周围的百姓见了,不由的大叫了一声好。
寻到杆顶,那男孩双腿用力一蹬,只见他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身姿甚是优美,待到筋斗完时,他头已朝下,双手早已悬空,眼看就要坠下之时,双脚猛的一夹,整个人就如腊肉一样,挂在那里杆顶之处,随风而动,好不惊险,周围的老少们看了,更是大声喝彩起来!
那孩童又继续施展了寻檀的绝技,只是因朝下而行,故而动作更为迅猛,眼看就要撞到那老头了,众人更是屏住呼吸,只见那孩童双手往杆底一拍,整个人斜射而出,他蜷缩了手脚,如球状在空中翻滚,化了那下坠之力,待到力尽之时,落在地上,猛然站立,潇洒凌厉,众人见了更是喝彩不止!
男孩手捏剑指,低头道了个无量天尊,原来是个道家弟子,这西川成都府,当时念佛的不少,尊道的更多,大约念佛的有一分,尊长生老母的就有九分,人堆里道家信众更是不少,故而讨了个好彩头,众人都是纷纷热议,交口称赞了起来。
白胡子老儿放下了长杆,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回过神来,又低身作揖,抬头便大声招呼起来:“各位老少,献丑献丑!小老儿不恭了!”说罢,朝那男孩点了点头。那男孩一见,赶紧从地上取了个破烂铜锣,双手举了,半窝着腰朝四周走了一圈,就等着看客们心头一热,打发几个银钱。
“各位老少,小老儿献丑啦!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吧!”白胡子老儿一边招呼着,却又一边咳嗽了起来。众人道他面色红润,原以为是修道落难的高人,不成想是个病秧子,咳嗽至此,如何不会脸红耳赤,难怪声音嘶哑。就这一两招还想要钱!众人都不由的心里藐视了起来,故而一哄而散,到别处去看了。到了那孩童捧了铜锣回来,小老儿一看,只几个破烂铜板,还有两个吃剩的饼子,心里连连叹息,只是暗叹这乱世纷纷,人心不古。
待到众人散尽,小老儿与那孩童正要收拾行装,那孩童却愣了一下,只看那人群散尽,仍有一人站立其前,犹豫着不肯离去。
那白胡子老儿有些惊讶,也顺着那男童目光看去,只见那人却是一个孩子,也大约七八岁年纪,头发很长,杂乱不堪,身上衣裳更为破旧,一双草鞋早已磨烂,露出来的脚趾紧紧的抠着,一双小手紧握,那孩小嘴巴一抿一抿,干咽着口水,一双眼睛大而透亮,扑哧扑哧的眨着,只是盯着破锣里的那两个饼子,显然是饿坏了。
那异族男童转头看了看老头,老头摸了摸胡子,又点了点头,他笑了笑,于是捧了地上的破锣,朝那小孩递了过去,那小孩一把抓住破锣里的一个饼子,大口吞了起来,一边吞一边咽,或许吃的太快,一下子噎住了,双手乱拍起来。
一个竹筒出现在他面前,水!他赶紧抓住,大口了灌了好几下,才把食物咽了下去,他怯生生的看着对面的异族男孩,一口一口的撕着手里的饼子,不知该如何应答。那异族男孩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双雪白的牙齿,双手一伸,把另一个饼子也递了过去,接着说道:“慢慢吃,还有!”
“谢谢!”那小孩声音微弱,却很甜美,竟然是个小女孩。异族男孩有些愕然,却继续问道:“你爹娘呢?”
“死了!”小女孩含糊的应道。
“饿死的。”她又补了一句。
异族男孩嘟了嘟嘴巴,继续问道:“你住哪儿?”
“我家在黎州告村,母亲死后,家都让蛮子兵烧了,村里亲戚逃难的逃难,战死的战死,如今我独自一人流落此地,也无处可去......”那小女孩言及伤心处,不由的哽咽了起来。
小男孩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你也无处可去,不如跟了我跟爷爷,一顿吃食总是有的。”
小女孩眼含热泪,连连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又问道。
小女孩用力的咽下了口里的饼子,哽咽的答道:“我叫......谢小真。”
男孩一听笑了,“那我叫你真儿,行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又问:“你呢?”
“我叫黑乞阿奴。”男孩爽朗笑道:“你叫我阿奴就好了。”
“你我同病相怜,我是吐谷浑的奴隶,战乱中流落剑州,幸得爷爷收养。你看我脸这么黑,所以就叫黑乞,你要是忘了我的名字,一看我满脸乌黑抹漆的,就能叫得上来了。”
小女孩终于露了笑容,纠正了一下:“那是乌漆抹黑,不是乌黑抹漆!”
小男孩抹了抹脸,吐了吐舌头,“都一样,反正我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走吧,咋们去落脚的地方吧!”
小女孩又怯生生的看了看那白胡子老儿,那老儿也是微笑看着她,缓声说道:“走吧,阿奴,带上真儿,咋们回庙里喝口热汤。”
这爷孙三人捡了零零落落的家伙式,向东门走去。一路上小真有些好奇,边走边问,才知道那老儿姓白,是个正儿八经的游方艺人,原来是金州人士,因七八年前家里闹了水患,流离失所,才到西川谋生,后来在剑州捡到了当时才六岁的黑乞阿奴,那年阿奴腿上不知何故受了些刀伤,险些溃烂病死,这白老儿辛苦卖艺了大半年才凑足了银钱,也真是应了那句“黄天不负苦心人”,这阿奴却起死回生了,小真听了这些往事,也是唏嘘不已。三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东郊民巷里的一个破庙,此时正值华灯初上,爷孙三人将长杆等物事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在庙里胡乱拾了些稻草柴禾,又架了口小铁锅,放了些黄米碎料,熬起热粥来了。
不一会儿,锅中粥汤冒了热泡,顿时沸腾起来,老儿招呼了两个孩子,就用破碗盛了满满一碗的热粥,递给那谢小真,谢小真一把接过,先是小口抿着,后来又大口吞咽了起来,那爷孙两知她肚饿,都将锅里的黄米大半都舀去那谢小真碗里,小真一边喝着,一边看着他们俩,眼里都是感激之情。
那老儿与黑乞阿奴也各自舀了碗,小口喝了起来,这吃食虽然寒酸,但一时之间也其乐融融。
天早已黑透了,庙门口突然跑过了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各自招呼着,一时间喧嚣了起来。
谢小真却听着分外清晰:
“今日官府老爷许了点灯,我爹娘给我买了这盏莲花灯,你们看看,可多漂亮!”
“臭美!就你有灯,你看我的,可要两贯铜钱呢!”
“快快快,去那成都河边放灯许愿!”
一群小孩相拥而去,欢喜非常。
原来这成都府尹今日竟准了上元的灯火烛会,有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点花灯也是要官府许可方可施行。因剑南西川地处边疆,吐蕃时有侵扰,平日里夜间是禁止烛火通明的,因这吐蕃蛮子打来,城中兵士往往举火为号,故平日里不许点这花灯,怕会误了大事,而今日乃多年不曾有过的佳节,又逢百姓略有丰足,估摸着这州府尹以为天下太平了,故而许了灯火烛会,也好让百姓祈福祈寿,好好喜乐一番。
谢小真呆呆的看着那些小孩远去,不由的心里惆怅起来,她想起了前生的种种,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她考上了汶川一中,父母一高兴,元宵灯会时带她去过成都,在五一广场看那灯火辉煌,虽说是乡下孩子进了城,与那城里孩子相较之下,不免显得寒酸,但有父母相伴,她心里只觉得是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然而此时此地,看到那似曾相识的喜庆场景,如今的她却是独自一人流落异乡,心里是何等的惆怅。
阿奴见小真呆呆的看着那些玩乐的孩童,还以为她玩心萌动,便心里自发主张,转头就跟白老儿乞求了起来:“爷爷,我想去看看,这汉人的上元灯会,我听我阿妈说过,可热闹啦,我想去......”
白老儿慈爱的看着这两个孩子,捋了捋胡子,好一会儿才点头吩咐道:“去吧,带上真儿,别太晚回来,咱们明日还要耍长杆,就趁着这上元节的热闹,看看能不能把盘缠攒足了,路上能不挨饿就好。”说罢,他又在衣襟里掏摸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摸出两个铜板来,塞在阿奴的手中,淳淳嘱咐道:“饿了买些煎饼果子,就去看看,别到处乱跑,记住,莫与汉人争强,要吃亏的。”
阿奴吐了吐舌头,一把抓住小真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小真却似乎被吓了一下,任由阿奴拉着跑出庙门,但是她又停下回头看了看白老儿,关心了起来:“爷爷,你不去吗?”
“爷爷不去,爷爷不花钱。”那老儿微笑着应道,但似乎不放心,便又大声提醒着:“去看看就好,记得早些回来。”
阿奴那管这些,他拉着小真紧紧跟着前面的小孩,心里早飞到成都河边去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少都提着花灯,有大有小,大的可挂于树梢之上,小的可流于绿波之间,其中更可塞些纸签,写些个浓情蜜语,善词好句。
阿奴和小真二人紧跟着众人,穿过那三三两两的梅树和李树,只觉的好似入了美梦,可那梦又似曾醒来,半梦半醒之间,朦胧氤氲雾里,见到那男男女女,如影随形,顽童老妇,东跑西躲,胡儿汉人,纷纷喳喳,文人武士,凑趣打闹,更有些许个柳巷花伎,路旁招摇,还有琴瑟数人,铜鼓叮当,正应了那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好一派月夜里的热闹景象。
两人尚未到那成都河边,仍在十里长亭,倚栏远远望去,河中隐约有无数的莲花灯在暗波中摇弋,火光微亮,水意朦胧,好一番青春烂漫、祥气弥和的景象,阿奴正要招呼小真跟上,却见到她眼眶之中隐约有泪,他不知所以,不免慌乱起来。
小真泪光盈盈,喃喃自语道:“我道这暗影波光之间,如那地狱的轮回池,只是似曾相似,故人却已去了,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看着眼前这广阔无比又陌生的世界,她想起了一个人。
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想起了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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