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病人，我不想救

几年前某个夜班。

电话响了，是让我去会诊的。我问病人什么情况，对方说是个呼吸衰竭，氧合很差，痰很多，估计需要气管插管，赶紧过来帮忙。

他说的语气很急，看来是遇到事情了。
我跟护士简单交代了几句，说我去会诊。提着插管箱匆匆忙忙去了。
到了现场，场面有点凌乱。
两个护士忙的上蹿下跳，医生也是焦头烂额。
是个接近90岁的病人，痰很多，隔得很远都能听到呼噜噜响的痰鸣音，走近一看，口唇稍发绀，呼吸急促，心电监护看到血压很高，心率很快，接近130次/分。
缺氧的病人，呼吸频率和心率都会很快。
患者虽然缺氧，但意识还是清楚的。他一看到我，连忙摇手，说不去ICU，不去。
他认得我！

当然，他肯定不是认得我，他是认得我这套绿色的ICU衣服。他知道我是ICU的医生。
值班医生给我讲述着病情的情况，说几天前入院的，当时考虑是肺部感染，治疗了几天，病情没好转，今天痰更多了，而且呼吸更急促 ，查过了动脉血气 ， 看到患者氧分压很低，是个急性1型呼吸衰竭。
医生边说，护士边吸痰，哗啦啦的，吸出来的都是黄白粘稠痰，看这痰的颜色和质量，肯定是个细菌性肺炎，我暗自嘀咕。
毕竟能吸出来的都是一小部分痰，更多的痰是在小气道里面，这些我们没办法吸出来，只能靠患者自己咳嗽了。偏偏这个患者早几年有脑梗塞，现在有脑梗塞后遗症，呛咳、吞咽功能都比较差，所以痰没办法咳出来。
痰多，又没办法咳痰，那么痰液堵塞气道，单靠护士那根小小的吸痰管，他管的了一时，管不了今晚。
凶多吉少！
我再一看患者的姓名，很熟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仔细一想，终于想起来了，1年前住过我们科。经过2个多星期的努力才好转出来ICU。
这次又不行了。
难怪他见到我就摇手，他铁定认得ICU的工作人员。说难听的，我们化成灰，他也认得。因为在ICU那段时间，他肯定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我们给他气管插管，还插了胃管，还打了动脉，静脉，好像还插了尿管，ICU还有频繁的抽血化验.....
但他活过来了，代价是，他的确遭罪了。
我不去ICU。他挣扎开氧气面罩，憋出了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出很坚决。
他对ICU有阴影。
其实不是所有病人都会有阴影，我们有很多病人在转出ICU时都会握着我的手，跟我说谢谢的。事后还会送锦旗，有些还会从老家寄些特产给我们尝尝，说明他们是真心实意感谢我们。毫不夸张，我们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机会，但过程是痛苦的。
有些人过去了，有些人过不去。
我望着家属，无奈地摊了摊手，说老爷子是清醒的，我们得遵照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愿，他自己不想来ICU，你看呢。
不去ICU成么？能活么？家属问我。眼前这个家属，少说也有60多岁了，是病人的儿子。
我摇摇头，说病人如果不气管插管，不接受呼吸机辅助通气，我估计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因为缺氧而死亡。
我说的是事实。患者痰那么多，夜班病房只有2个护士，不可能让一个护士今晚什么都不做就干给他吸痰了，办不到。另外，吸痰不是万能的，我说过气道深部的痰她们是没办法吸出来的，必须靠气管插管然后做纤维支气管镜吸痰，再加上呼吸机的辅助，他才可能度过难关。

也只是可能而已。只能尽力而为，不可能保证。我跟家属说。
家属摆摆手，说去吧去吧，去ICU去ICU，插管插管.....积极治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有点疑惑，说可是病人自己不同意啊。
他笑了笑说，我爸老糊涂了，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我看他那么积极，于是再去跟病人沟通，此时病人的呼吸还是很急促，血氧饱和度勉强维持在90%左右。如果真要抢救，的确不能过多耽搁了。
老人家，如果不去ICU，很可能您会因为缺氧而昏迷，然后就不行了。我也不怕吓到他，直接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他了，而且我故意把声音提高，确保他能听清楚。
事实上，我觉得这么一大把年纪，而且自己不愿意去ICU，我们真的不应该勉强。
他显然听懂了我的话，一直摇手，摇头，不去，不去，只说两个字。
我退了出来，跟家属说，老人家意识还是清楚的，我认为应该尊重他的意愿。
家属这时候掏出手机，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抢救吧，该插管就插管，能活多久就多久，我们都理解。拜托医生了。
我纳闷，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说了病人自己不想抢救。但我当然不会把这句话告诉他。

反复跟家属沟通病情，让他签了字。前后大概花了5分钟时间。
我看病人的血氧饱和度还勉强有90%，人的意识开始模糊了，眼睛也少睁开了。
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
先救人吧，总不会错。
于是我立马准备好气管插管工具（喉镜、镜片、气管导管等），让护士帮忙，把床拉出来，我站到床头，床矮了点，没办法直接插，只好跪在地上。病人抵抗已经很弱，如果再不插管，基本就没了。

我娴熟而快速地经过病人口腔，顺利插入了气管导管，插管途中，见到大量黄脓痰堵在气道门口，都吸干净。插入导管后，还能源源不断地吸出很多痰液，还夹 杂着一些食物残渣，估计是 有返流了，胃里面的液体返流入气管。
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
尽可能吸干净痰液后，接上了高浓度吸氧，眼瞅着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升至了96%，心率也从150次/分逐渐降至110次/分。
患者初步度过难关了。
但人还是陷入了昏迷。
抢救还是稍微慢了一点，大脑还是有一个缺氧的过程。
家属见我顺利插上气管插管，他也长呼了一口气，说安全了安全了。
此时我跟他说，转ICU的费用是很高的，一天差不多花费1万，病人什么医保？
钱的问题不用担心，老爷子是离休的。家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
几年过去了，我都忘了他是离休身份了。
离休，意味着治疗花费基本为零。医保全报。他们这代老人家，为祖国做了很大贡献，老了后，应该受到国家特殊待遇，我认同这点。
但是，他儿子的做法，我没办法理解。
这是孝顺吗？不知道。反正病人自己是不希望被救治的了。如果硬是把他绑上ICU病床，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行刑。
这种感觉很难受。
我们做这些，取悦了家属，但病人在遭这罪，不管是肉体还是内心。他跟其他病人不一样，那些求生欲很强的中年人，我们即便冒着险也会商讨出方案来拯救他。
但他自己是拒绝来ICU的。
直到后来，我偶然知道，离休老人家，除了看病不用钱，每个月还有上万块甚至更多的退休金（消息未经过证实）到手。
病人自己是重病卧床的，不用说，这些钱肯定到了病人儿子手上。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希望如此。
我不知道病人儿子如此坚决让他老父亲去ICU是否跟这个有关，但多少有点关系。如果完全跟这个有关，而不是出于对父亲的爱和责任，那人性有多可怕。
人性本来就可怕。
但依然有无数人跟我一样，努力做个好人，好医生，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
另外，如果我有那么一天，当我真的不想被抢救时，我希望真的可以静静地等待长眠的到来。
不要害怕，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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