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我常常抬头仰望。
小学的时候,我常常抬头仰望周一早上徐徐上升的国旗,那些胖脸蛋的升旗手们总是卡不好时间。
国歌结束的最后一瞬间,他们要么因为过早升上去而尴尬地互望,要么就像才醒过来一样,火急火燎地在一片寂静里匆忙地往上拉绳子。
偶尔有过那么几次,时间卡得刚刚好,他们就隐秘地笑起来,底下一众的学生和老师们也感到莫名的兴奋,好像是一种暗语一样,一个普通的小镇在那一刻就变得庄严起来了。
我站在底下,仰望着那些高年级的升旗手们,一方面羡慕他们,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会比他们更好。
等我也成了高年级的学生,终于如愿以偿了,不过因为太矮,我没有当成升旗手,而成了在国旗下讲话的人。
我只能控制什么时候开始,却还是控制不了结束的时间。
我想底下肯定会有一双酸溜溜的眼睛,在鄙夷地望着我,心里想着,如果取代了我的位置,一定会比我干得好。
后来确实有人替代了我的位置,是个看起来虎头虎脑好像没有睡醒的男孩。
“退役”的我在底下终于尝到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讲话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比普通还要低一个等级,他说“升国旗,奏国歌,少先队员行队里,老师和非队员行注目礼”都不那么通顺。
每周一的早上他站在远远的升旗台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后来知道,他确实是不情愿的,是当教导主任的爸爸和当语文老师的妈妈逼他去的。
是他爸逼的,也是他妈逼的,原来某些人竭尽全力想要的东西,有的人却视若折磨。
我生气了,我只在升国旗的时候抬头,我明白当我仰望某个东西时,要想得到回应,对方就必定得俯视我,我那时不清楚这其中的意味,以为世界真如老师口中说的人人平等。
二、
上了初中,我又开始仰望了。
仰望那些两米高的舞台上,能在周一早上代表班级去讲话的学生了。
那时候对国旗是否准点到旗杆的顶端这件事已渐失兴趣,谁会在周一的早上当着全校所有人的面念念那些老生常谈或是装模作样的“寄语”,谁就变成了一颗明星。
在青春期里成为一颗明星,没有成年世界里的那么多权衡你和算计,学习好是唯一的标准。
我站在底下,看着那些长得很丑但是学习很好的人念着“努力拼搏,加油学习”的话语,我一方面羡慕他们,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他们那么好了。
高年纪的人会打扮了,他们学习好,长得也好看了。
我至今记得一个高年级的学姐在周一早上讲话时,故意把游戏厅念成了“play station”,我在底下听到了觉得好洋气好有型。
我那一刻不仅为自己平平的胸脯感到自卑,还极其希望能变成她的那副样子,接受众人的仰望,像个会发光的公主一样,接受来自个各个方向的羡慕的眼光。
但我并没有像小学那样一帆风顺了,我成绩普普通通,也没有什么才艺,也没有妈逼我,自然也没有机会上台了。
我成了永远的仰望者,在抬头看向舞台那灼灼的目光里,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明白了人成不了谁,除非成为自己。
三、
高中,我还在仰望,不过视野更高了,是炸在空中的烟花。
当时还在高二,某次周六的晚上和好朋友一起走回学校,还有几百米远,就见学校上空炸开了五颜六色的烟花。
随着我们越走越近,那瞬间爆炸的声音更大了,烟花就在我们的头顶炸开,那是怎样的额一种惊艳和美好,我们像是走进了一片浩瀚璀璨的星空一样,路上空无一人,好像是专门为我和朋友在庆祝一样。
但我们想的太美了,那不是在为我们庆祝,是在庆祝那些高考成绩出色的人。
我转头看向我的朋友,她的脸在烟花的衬托下也在闪着不同的光,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都在放烟花。
我们要好好努力,争取明年学校也给我们放烟花,她说。
明年这个时候,学校又在放烟花了。
我高考失误,数学都没有及格,绝望和痛苦笼罩了那个本应该快乐的夏天。
好朋友是正常发挥,但她想要超长发挥,选择了复读。
我们的关系也在渐渐变淡,当年一起看烟花的两个人早就分道扬镳。
有一年夏天我回家,恰好又见到学校在放烟花了,教学楼上两幅巨大的横幅上写着那些考生清华北大学生的名字,在时暗时明的光亮中,透着一种人生赢家的威严和炫耀。
我不禁感叹,这烟花虽是在空中爆炸,似乎是给所有人看的一样,但其实只是为某几个人绽放的。
那某几个人的青春就像这烟花一样闪亮夺目,而我们这些在底下仰望的人,只是烟火熄掉后的满地的渣滓罢了。
偶尔有意犹未尽的小孩过来,捡起一颗还没有炸干净的细碎火炮玩,一声脆响,此后再了无生息,于是我们的礼赞就完成了。
四、
工作之后,我常常在成都仰望那座339米的电视塔。
当地人都叫他339,这样听起来就熟悉多了,好像每个人都刚从上面下来一样。
朋友跟我说,最上面有个旋转餐厅,边看成都的夜景边吃西餐,是何等的享受。
你去过吗,我问。
没有,还没钱呢?
也就几百块钱啊,没有那么天价吧。
这不是吃不吃得起的问题,是吃不吃得惯的事情。
怎么说?
几百块钱当然是出得起,但吃完这一顿之后,又要开始省吃俭用的生活,觉得这样又贵了,那样又没有那么必要了,平时我买酸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人,恐怕到时候也只能选那种生产日期早还买一送一的酸奶了。
享受嘛,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常态,比起天天都喝酸奶,我还是愿意花点钱去感受一次。
但凡偏离生活常态的东西,我看看就好了,并没有太大的想要去靠近她的想法,看起来虽然是无欲无求,但我的欲望比谁都更加猛烈,体验过一次我就想要第二次了,为了打消这样的念头,我还是站的远远的好了。
我们每次经过电视塔的生活,都要抬头望望这个看起来金光闪闪实则冷冰冰的建筑,有种期待,又夹带着鄙夷。
好像我在小学仰望升国旗时一样,我常抱怨国旗没有按点到达旗杆的顶端,其实只是想隐藏罢了,隐藏住我那颗想当升旗手的心。
或许我真的会比他做得好,但那又怎样呢,我还是要站在底下仰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