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屋里越来越暗,我拉着小桃走出小黑屋。
“小桃,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嗯。”
我们出了胡同,穿过门前的土路就是田梗。顺着田梗过去就是金马河,河水已经冻上了,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冻严实的冰上滑着玩。
农村的孩子没有冰鞋,也没有冰车,但是我们玩得非常快乐。可以单人滑,就是一个人先助跑,然后侧身滑出去,俗称滑冰出溜,可美乎了。也可以双人滑,就是一个人蹲着,另一个人背过手去,拉着后面蹲着人的手往前跑,后面的人蹲着的双脚就美美得滑起来了。我和小桃常常一起来玩,那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最有意思的是,因为冷,我们常常被冻得流着鼻涕,我们就用棉袄袖子擦,那时候冬天的棉袄袖子常常是亮亮的。我们总是互相取笑着。
这些快乐的往事好像就在昨天,可是今天的我们却再也不快乐了。
“小桃,是树林大哥让你嫁人的吗?”我问。
“是,也不是。我十八了,也该嫁人了。再说,我找个男人嫁了,是唯一一个增加一个帮手,不再受人欺负的办法。我爹老了,弟弟妹妹又小。”
“可是小桃,即使你要结婚,你也不能嫁给刘大军吧,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小桃看了我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大姑,你还是上学上多了!都成了书呆子了。我家的情况你不知道吗?我娘没了,我在家照顾弟弟妹妹,喂猪喂鸡,做饭洗衣,下地干活,上山砍柴,这些苦这些累我都能忍受,可是我不能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我家。去年我家的自留地左边被赵家挤了两陇,今年右边又被张家挤占两陇,现在成了一长条了;我家的小鸡因为偷吃了人家的菜就被人家毒死了;赵小刀到我家来偷鸡,被我家狗咬了,他就把我家黑狗打死吃肉了。这些我怎么忍?”
“啊,这,这是真的吗?我家也丢过小鸡,小猫,不是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再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可以告官吗?”我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居然可以这样无法无天。
“告官?去哪告官?当时我家红马死的时候,我妈还去找公社了呢,可是有人管吗?周乡长就是赵小刀他舅舅。他们赵家整天在村里欺男霸女,谁不知道,有人敢管吗?”小桃一边狠狠地说着,一边狠狠地搓着自己的手,眼泪一串一串从她美丽的脸上落下来。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你们都问我为什么要嫁给刘大军?我想嫁给刘大军就是因为他坏!他是咱村唯一一个和赵小刀一样坏的人,我要是嫁给他,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小桃脸上掠过一丝可怕的冷笑,虽然她依然流着泪。
“可是,小桃,你能喜欢他吗?”这次我说话的声音虚了很多。
“喜欢,什么叫喜欢?只有你们这些读书人才会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连起码的生存都没有,还谈什么喜欢?”
小桃激动了,她不再哭泣,“只要我们家不再受人欺负,只要刘大军肯为了我和赵小刀做对,我就会嫁给他!大姑,你现在上大学了,你到大城市去了,满眼看到的都是鲜花和阳光,你不懂这些。对于我来说,能让我们一家人活着不受欺负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用手背擦擦眼睛,又捋了捋额前的长发,不再说话。
我沉默了,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小桃,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不要这么快决定吗?我回去想想办法。”我想再次抓住她的手,她躲开了。
“办法,大姑,我就是办法。你记得我娘是怎么嫁给我爹的吗?”
“我们小的时候听大人说过,还是大嫂自己当笑话讲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
我想起了小桃娘的故事。
大哥树林从小没爹没娘,家徒四壁,小时候在生产队里放牛,大了在生产队里赶车,是个车老板儿,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儿。谁嫁给他呢?太穷了!地没一陇,房无一间,他常年住在生产队里。
小桃的姥爷家是老爷庙村的,他姥爷是个赌鬼,脾气特别不好,还爱喝酒,他一输了钱就喝酒打老婆,打孩子。
那年闹饥荒,小桃姥爷耍钱,输了一袋子萝卜,刚好树林大哥赶车到他们村办事,带了一袋子萝卜,于是她姥爷就把她娘换了一袋子萝卜。
小桃她娘比她爹整整小18岁,她因为常常挨打,常常想逃出去,被他爹换了萝卜,她没哭也没闹,跟着树林大哥就来了咱们村,当时她可没想将来好好过日子,她想先逃出她自己那个家再说,回头找机会再逃跑,她姐姐也是跟人逃的。
朱树林虽然又穷又老,但是他为人厚道,对媳妇实心实意的好,小桃娘也是从小受苦惯了,遇到这么一个好人也就将就了。尤其是有了小桃以后,就开始实心实意得过日子了。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下了崽,你撵她她都不走了。就是现在,农村那些被拐卖的媳妇不也是一样吗?
“我娘活着的时候常说“人的命天注定!婚姻的事有月老管着呢,谁能想到一袋子萝卜换来的汉子也能成家啊!”我小时候当然不信,常常笑话她封建迷信,觉得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将来自己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不能像我娘一样让人家换萝卜。呵呵!”她冷笑了一声,继续说,
“唉……现在家里出了这么些事情,我觉得拿我的命和我娘是一样的,早已注定。”
她再次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
“其实,我觉得我拿自己换我们家不再受人欺负挺值的,比我娘值,而且是我自己选的,你说是吧?”
胆战心惊地听着小桃讲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这十八年来我太一帆风顺了,最大的困难也就是几道数学题,从来没有想过生活居然可以这样千疮百孔。
“大姑,除了你,我和谁也不会再说这些话了,你也不能告别人。”
我点了点头。
小桃再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拉住我,
“退一步说,刘大军除了名声不好以外,家里也不穷,我能嫁到咱们村,我还可以继续照顾弟弟妹妹和我爹,有什么不好呢?”
她似乎是在安慰我,又或是安慰自己。
“大姑,我算过命了,嫁给他挺合适的,我们的生辰八字都合,你知道吗?刘大军他舅舅在公社上班,他叔叔在供销社上班,他说将来我们结婚了还要安排我上供销社当售货员呢。”
小桃憧憬着,居然有些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