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往事
文/点滴奇迹01
1
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是她父亲用自行车把她驮来的。这女孩相貌平平,扎着两只爽利的小辫子,衣着整洁,神色拘谨又透着喜悦。这应当是她第一次进入校园。
她被父亲小心翼翼地从车后座抱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蹒跚、吃力地走进教室。她的两条腿像麻花似地拧在一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这样的步态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既新奇又恐怖。
她父亲和老师简单客套几句就走了。老师向全班介绍新同学,她的名字叫“秀清”,一个乍听起来很土气,揣摩起来又很文雅的名字。老师试探着向她提问,连最简单的问题她都回答得似是而非。她被安排在最后一排。
新同学沉默寡言,几乎不和人交往。在老师的倡议下,班里的女生们怀着助人为乐的高尚情操,主动和她聊天,在课间陪她上厕所。
她走路的姿态始终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每走一步,都要动用全身的力气,身体颠簸,摇摇欲坠,像一只没学会飞行的雏鸟,令注视她的人无不为之沮丧。上学和放学,都由他父亲骑车接送。
不久,我们全班都知道了关于她的腿的来龙去脉。她在更小的时候得了一种叫“小儿麻痹”的病,肌肉萎缩,落下残疾。调皮的男生时常模仿她走路的样子取乐,没人在乎那个整日坐在教室后面,不做课间操、不上体育课的差生会不会介意。假如有一把轮椅,她整日坐在上面,掩盖住行走的尴尬,多少会为她争来一些尊严吧。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声不响地坐在教室后面。那些陪她解闷的女生渐渐失去耐心,各找各的乐子。课间休息时,她孤单地坐在教室里,听着操场上快乐的嬉戏声,注定是种煎熬。
腿坏掉以前,她应该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东跑西颠,和小伙伴们做各种游戏。在腿脚变得不听使唤的过程中,她是怎样从最初的懊恼、愤怒,直至接纳自己那副可笑的样子呢?我猜,那一定是不平凡的心路历程。
有一次,正上着课,她忽然大哭起来,惹得全班把目光投向后面。老师过去询问,原来是与她同桌的男生不知怎么弄疼了她的腿,是无心还是有意无从查证。老师出于对女生的保护,批评了那个男生。从那以后,我们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生怕不小心磕碰到她,遭到老师的斥责。她变得更加孤单。
一个学期过去了,属于她的那半张课桌空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偶尔,外班的孩子问,你们班那个走路像企鹅的瘸子哪去了?我们只能回答,她回家了。她的家对于我们是个迷,没人知道她住哪儿,以后的日子也没人再见过她。她就像一缕烟尘,无声无息地弥漫在一些人的童年记忆里,悄悄散去,好像从未存在过。
2
作为班里的矮个子男生之一,我的同桌注定是同样矮小的女生。
每次调座位我最怕的,就是和那个土里土气又脑子缺根弦的女生分到一起。可是班里小个子女生不多,匹配来匹配去,总逃不过和她同桌。
她的名字叫“艳秋”,年纪比我们大很多,当然,这只是传言,从相貌和身高上完全看不出。
她是很守纪律的学生,从不缺课,认真听讲,按时交作业,但成绩一塌糊涂。同桌期间,我发现了她的一个大秘密。语文课上,全班齐声朗读课文,她的嘴巴夸张地开开合合,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你能想象吗?一个女生一本正经地捧着课本,目不斜视,貌似放声朗读,其实是在做口型,因为课本上的字她几乎全不认识。那已经是五年级了。
她的作业是怎样写完的是个迷,因为不可能每次都有人借她抄。老师似乎和她达成了某种默契,从不批评她。她对成绩的优劣毫不在乎,上学对她而言无非是完成一项任务。
课间休息时,她很少出去玩。跳皮筋、丢沙包、踢毽子她都不在行,她做游戏和读书一样笨。没事做时,她就削铅笔,不用转笔刀,用刀片,文具盒里每只铅笔都被她削得如同利刃,这是她唯一拿手的。偶尔有女生主动邀她一起玩,她都特别高兴,谄媚地迎合她们。她们对她的友好像是施舍,但她毫不介意。
除了大合唱,她没参加过任何文艺演出,总是坐在台下表情木讷地观看。对于老师这种近乎歧视的安排,她无动于衷。
终于熬到小学毕业,不出所料,她退学了。
几年后的一天,她领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街上散步。我们像围观不明生物似地迎上去,发现她还是那么高,穿着一袭雪白的连衣裙,大白脸、红嘴唇,马尾辫变成时髦的披肩发。有人起哄说,这孩子是你的吗?
她完全不理睬我们的揶揄,气定神闲地领着孩子往前走。相比之下,我们是不懂事的顽童,她则是久经世故的大人。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她,虽然成熟得矫揉造作,却潇洒随性。
3
整个小学六年中,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印象中,她总是拉长脸,一副受冤蒙屈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一点不像她的名字那样阳光,她叫“彩霞”。
记不清从何时起,她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坦白说,她的性情的确有些古怪,常常因为琐事与人争执,频繁地向老师告状。她的成绩很差,相貌平平,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值得称羡的地方。调皮的男生欺负她,给她取难听的绰号,拿她开心,她生气,与人理论,却常常因为笨嘴拙舌处在下风。她气不过,就去告老师,老师当然不会每次都为她撑腰,有时也会数落她的不是。她气急了就哭,哭声又大又难听,像驴叫。
她丝毫没有女孩应有的文静与矜持,也不具“假小子”般的豪放洒脱。她在气质上像个饱经风霜的怨妇,心里积郁着对世态人情的迷茫与怨恨。
她有一个比我们大很多的哥哥,长得魁梧彪悍。她完全可以借助哥哥的力量威慑甚至报复欺负她的人,她却从未那样做过。她独自承受种种恶意的嘲讽,用自己的方式做无谓的抗争。
男生都把和她同桌看作耻辱,女生也对她敬而远之。她从不违反校规校纪,从不耍滑头逃避劳动,从不搬弄是非……然而,她仍然是众人眼中的怪胎。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与她偶遇。她的样子没有太大改变,依然是一副阴惨惨的表情。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嘴唇动了动,黯淡的眼里泛起光亮,连脚步也慢下来。显然,她认出了我,想和我这个多年前的老同学打个招呼。我本能地把目光投向别处,以一副陌路人的冷硬姿态与她擦肩而过。
我没有勇气越过那道世俗的界限,亲近一个被孤立者。我习惯了无视她,如同当年在学校里那样。她会怎么想呢?会因为我的冷漠而勾起那些不堪的记忆吗?儿时的屈辱是否影响了她成年后对世界的认知?或者已被她洒脱地遗忘了。现在的她,也应该为人妻母了吧,但愿她能像大多数平凡温良的女子那样,获得丈夫的疼爱,子女的尊敬。
我们身边经常有一些“异类”,他们孤僻乖张,与周遭格格不入,如同花丛里的奇葩,独自绽放,自生自灭。其实,每个人都是大千世界里的的一朵小花,有着不同的花形、颜色和花香,宽宥他人的独特之处,善待那些别样的风景,世界才会和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