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第三章 围城内的皇子(1)

煌煌烛火映在窗纸上,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微微点亮。圆月高挂苍穹,星河璀璨生辉,遥遥相望,却恍如隔世。

榻上之人惊坐而起,他面色惨白,额上覆着厚厚一层汗。冰冷的汗水自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将他厚实的里衣尽数打湿。他惊魂未定,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鲛帐,一时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了?”

一旁的软塌之上,一个黑影动了动,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他从软塌上挪了下来,挪到床榻旁,掀起一边的鲛帐,担忧地问道,

“沐凌,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空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他愣了片刻才应道:“子炎……”

“还认得人便好。”明煜神君抓了床尾的外袍随意披在了他的肩头,“白日里你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还发了狂。药君给你用了好些上品丹药才将情况稳了下来。现在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公孙念的眼睛突然又红了起来,神情呆滞又有些癫狂。明煜神君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以为这人又要发疯揍人,下意识便就往一旁躲去。

“你……”

还未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明煜神君便猝不及防地被拽到了榻上,遂还被人压在身子底下。这个姿势委实太过暧昧,他愣了一瞬,随后对上了公孙念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目中透出的注视。他彻底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的手挪到了他腰间衣带上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慌了。

“沐沐沐……沐凌!你干什么!”他这才手脚并用开始挣扎,“住手!你解我衣带作什么!”

公孙念的手劲委实相当大,一只手便钳住了他两只手腕,摁得他挣都挣不开。

“诶……沐凌,沐凌,有话好说。”他结巴了,“动……动手动脚干嘛……”

此时的明煜神君还是身着历练时穿的玄色便服,不似他平日里锦衣玉带那般繁琐。本就是为了穿戴方便,不想眼下倒是给他人行了个方便——脱起来方便。

衣带的绳扣被轻而易举地解开,公孙念单手一抽便就随手往旁边一扔。外袍衣襟松散开,露出了里头的白色中衣。

明煜神君拼命挣扎才挣脱了束缚,随即死死抓着自己中衣的衣襟,好似个将要被登徒浪子玷污的黄花大姑娘。他咆哮着,似疯狗又似杀猪:“沐凌你醒一醒,泻火也不能往我这处泻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个指诀,手心里拽着的衣襟便就不见了。明煜神君登时一怔,再低头一瞧,此时自己的外衣、中衣和里衣竟全都不见了。惊骇之余,他赶紧去抓自己的裤头,唯恐一会儿便要在这张床榻上以这个姿势与天祁君坦诚相待。天可怜鉴,虽然他的确是那种喜欢地喜欢沐凌,但还没准备好要同他上床!

冰冷粗糙的触感伴随着沐凌审视的目光落下,叫他闷哼出声,下意识地便要躲,“沐凌,别……”

“这处……没有伤……”公孙念喃喃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明煜神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道:“……啊?”

他覆着薄茧的手掌在他肋骨下的腹部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阵,眼中的血色渐渐散去,“没有肠子……”

身上压制着的力道一松,明煜神君便赶紧缩去了床角。一团衣服兜头盖了过来,他七手八脚往身上一裹,并以最快的速度从床榻上又挪到了一旁的软塌上。他还没能从方才的事情里缓过来,这冲击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叫他一时半刻承受不住。可惊慌失措之余,他也品到了些许失落。明煜神君这才颓然意识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的事情——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排斥和沐凌干那事……明煜神君觉着自己一定是病了,且病得还挺严重,有入膏肓之势。遂就一阵懊悔,觉着自己这些年怎就没想起来要去太上老君那处寻一寻有无可治断袖之癖的丹药。即便不能根治,缓一缓也总是好的!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尴尬,二人皆不语。衣衫不整的明煜神君抱着膝盖偷偷朝床榻上望去,只见公孙念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好似丢了魂,又好像是受了某种困扰。

“你……没事吧?现在清醒了吗?”

“嗯。”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仿佛只是随意应了一句。

“你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无事。”他敷衍得可谓是毫无诚意。

“无事?”

公孙念嗯了一声,便又不说话了。

无言对坐了半刻,明煜神君这才问道:“药君说你修为有损,这事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大事。”公孙念语气依旧平静,好似早已知晓。他避重就轻地强行转移话题问道,“空玄修好了?”

“这个时候是该去担心我那破箫吗?”

平日里总是和和气气的明煜神君语气中竟起了些薄怒。

合着那段北海的记忆,天祁君低头盯着云被浅浅一笑,道:“我拿他去打鱼时,瞧你的模样可是心疼坏了。”

“修为没了一半,你竟然还笑得出!”从北海归来连件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神族大皇子心疼那一半他人的修为心疼坏了,“那可是一半的修为啊!”他唯觉一阵肉疼,“这修回来得多久!”

“没了就没了,多说也拿不回来。”

“在北海分开的时候你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修为受损了?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你突然上天宫,又打我……又……又扒我衣裳……你究竟想干嘛?”

羞愤难耐的明煜神君都快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了,委实千年难得。

公孙念这才抬起头,他目光悠远望着远处,却失了焦点,只淡淡道:“为了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直叫明煜神君想扑上去揍他几拳。

“你倒是说话呀!”

公孙念默了半晌才道:“值得。”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叫明煜神君委实恼火,“值得个屁!”

白衣仙君闻言笑了起来,遂好心提醒道:“你为人称颂的涵养呢,殿下?”

“这处就我俩,要个鬼涵养!给谁看!”

他摒眉凝息,揉着额角无奈道:“这么凶,我可是个伤患。”

“若不是看你半条命,我早揍你了!”明煜神君愤愤道,“白日里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半边脸都被你打青了!仙神律法倒背如流,殴打神族皇子是个什么罪名,天祁君不会忘了吧!”

公孙念想了想,一字不差道:“轻则雷刑三十三,重则革除仙籍,永世不得再列仙班。”

“损了一半修为,脑子倒还清楚。”他皮笑肉不笑,“那你是预备受那三十三道雷刑还是把始末缘由同本殿下招了?”

许是意识到明煜神君当真动了怒,公孙念这才收敛了性子认真同他说了几句,却也是含糊不清。

“子炎,这件事情当下我也没弄明白。待到以后有了眉目,自会同你说。在此之前,你且不要问我。”

他沉了沉,试探道:“你当真不清楚?”

“当真不知。”

明煜神君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看起来倒也不像是在装糊涂。回忆起白日里的场景,他心有余悸,一阵后怕的同时也不禁心生忧虑,“沐凌,这一半的修为你打算如何?闭关吗?”

“恐不行。”公孙念索性躺了下去,“你我天劫将至,现在不是闭关的时候。”

“若是因为星罗天观一难,我觉得你并不需要太过担心,以你我二人的能力,能应付的。当务之急是需得闭关调息一阵子,能修回多少是多少。”

“我可以,但你却不能。”他斩钉截铁,“你不能。”

天祁君的声音有些颤抖,心气扰动之下,方才平息的腥甜再起。星罗天观里的记忆涌入,子炎弥留之际说的话、他最后的样子、寻不到他时的恐慌,所有的痛苦如翻江倒海一般冲击着他,撕扯着他的理智。

“沐凌,你怎么突然抖得这么厉害……”他挪了过去,遂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我派人去寻药君……”

“子炎……”

他伸手抓住他的腕子,用了很大的力气。明煜神君佯装吃痛,闷哼一声,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居然当真是挣都挣不开。

“沐凌,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中了邪似的!”他索性不装了,坐回床榻旁扔了块帕子让他擦汗,“行了行了,我不去了,你赶紧松手。怎么老是不说话,真是急死人了!”

公孙念缓了许久才缓上一口气来,算是勉强摆脱了梦魇一般的绝望与恐惧还有体内的异样之感。他脱力道:“这一趟历练委实累,陪我躺一会吧……”

“……啊?”

明煜神君以为自己在梦游,且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春梦的梦还没完没了了!

“子炎,躺下。”他往里滚了一圈让出了半张床榻。

明煜神君望着他的背影僵在了原地,走也舍不得,躺下又不好意思。虽说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小时候也不是没睡过一张床榻,但长大后倒还真没一同睡过。即便是过往的几趟游历以及之前在北海的那几个月,他们都是各睡各的,就算没有隔堵墙也离得足有三丈远。想着方才在这张床榻上发生的那桩叫人脸红心跳的事情,明煜神君踌躇又踌躇,还是没有动。

“那个……我在软塌上也能守着你,不用睡一张床。”

“修为受损,思虑过重之时易走火入魔。隔着鲛帐,你又如何能知我的状况。”天祁君觍着脸皮道,“我是伤患,需得有人照看,还请殿下免为其难屈尊降贵在这处守我一守。”

明煜神君一时语塞。

见他身形未动,公孙念继续有恃无恐地栽赃嫁祸道:“这次去北海,是陪你去云游历练,归来后本君便损了半身修为。我看这件事情多半与此行有关,让你守我一夜也不过分吧!”

真是天下奇怨!如六月飞雪,如冬雷滚滚!

明煜神君嘴角抽了好几抽,觉着自己这下就算是跳一百次天河大约也洗不清了。那人刚刚不是还失心疯来着嘛,怎么现在污蔑起人来思路这么清晰,莫不是方才发疯都是装的吧!

他踌躇再踌躇,挣扎道:“我此次回来得赶,连件衣裳都没换,你这个人又爱干净……”

诈尸状的天祁君悠悠唔了一声,难能可贵地诚实道:“我也没换。”

明煜神君继续为难道:“好歹我还给你擦了把脸……”

“虽然我是比你干净点,但我现在也没力气嫌弃你了。你不必洗脸,躺下便是。”

见他依旧不动,公孙念索性动了动手指捏了个诀。明煜神君的两条腿立刻就不听使唤了,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栽到了床榻上。

“你……”他气得头皮发麻。

“睡吧。”公孙念拉了拉云被,已是自顾自地睡去。

复又默默斗争了半晌,明煜神君这才一咬牙一闭眼,看起来是终于下了决心躺下了。心里有鬼,他自然怎么睡怎么不自在。沐凌就在他的边上,近在咫尺,叫这张普普通通的床榻好似变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虽然明煜神君一直挺怀念儿时同床共被的那段光景,但当彼此都已是长大成人再来重温此事就完全变味了。七情六欲翻江倒海,他翻了几个面,最后实在是躺不下去了。耳畔传来了悠长的呼吸声,他意识到沐凌已经睡着了。

起身灌了几口凉透了的清茶,可思绪却并不在那一隅床榻之上。明煜神君觉得今日的沐凌很奇怪,举止和言行都不太对劲。这次的北海之行本就是为了星罗天观的劫难做准备,即便平日里多半时间自己都在装废柴,可在北海打那些个妖兽时自己可是毫无保留的。沐凌虽然没说什么,可从他的眼神中明煜神君也读到了“放心”二字。怎这才过了一日,沐凌的认可便就不作数了呢?方才他说“不能”的时候,语气是那样肯定,好似已经亲眼见到他败在了星罗天观里似的。明煜神君本还挺自信,眼下被他那么一否定,倒真的心里没底了。

这些年来,星罗天观的合格率低得惊人,历劫失败命丧其中的亦不乏修为高深者。思及至此,明煜神君揉了揉额角,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一丝担忧。复又望向床榻上沉沉睡着的公孙念,他垂目沉思。杞人忧天地寻思着若是自己当真过不了星罗天观这一劫,沐凌便就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这可怎么办……

索性倒在了软塌上,明煜神君望着房梁惆怅着那未知的未来。

在北海的这几个月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挨着个软榻,这位神族的大皇子便就一觉奔着日上三竿去。屋外黄鹂叽叽喳喳,吵得他索性整个身子都缩进了温暖的云被中。他依旧迷糊着,半梦半醒,在被子里埋了半刻钟才回过神来。偷偷摸摸做贼似地探出半个脑袋来,他四周一望,这才放下一颗忐忑的心。鲛帐里头空荡荡的,沐凌不在,简直好极了!可他还记得自己明明是在软塌上入的眠,这会儿怎会莫名其妙地在床榻上醒来,且还好端端地盖着被子!抓了抓散开的头发,明煜神君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榻。

屋外阳光甚好,好到有些刺眼,落眼皆是茫茫,他便抬手挡了一档。北海寒冷,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眼下受着这九重天暖洋洋的日头,便叫人浑身散着无穷的懒散,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可惜这样美好的早晨却被屋外站着的人给搅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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