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爱无忧(25)

五月初的小长假,我买了张火车票坐回家了。

自从上次与父亲争吵过后,这几个月我们都没有联系,除了妈妈偶尔打来的问候电话之外,我没有一次是主动打给家里的。不知道他气消了没有,还是更加气愤呢。他也没有打过一次给我。在性情倔强顽固这一点上,我完全是遗传了他的基因。

火车晚点很久,三个半小时的路程竟折腾了六个多小时。到家已是凌晨,爸爸妈妈仍坐在客厅看电视。我知道他们是在等我。

“饿吗,要不要吃宵夜。”妈妈一边问,一边起身去厨房。

“不饿不饿,”我急忙追过去,“什么都不用煮。”

“那就洗个脚早点睡吧。”爸爸说。尽管他没有正眼看我。

他们什么都没问。对于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后来我执意要去庆辰家的事,只字不提。

“明天有什么安排吗。”我问。

他回答“没有”也在我意料之中。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钱去省外旅游。

“不如,去看看姨婆吧。”我提议。

“啊……”爸爸有些不知所措。很明显,他感到十分意外。

行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爸爸起个大早,联系好顺路的邻居的车,约定时间在巷子口等。初升的太阳漏下几缕明亮的光线,东边的天空渲染开金色的暖云。夏天提前到来了。

很久没有全家一起去一个地方。

邻居小杨姐把车开来,她带着她的儿子回娘家探亲,顺便载我们一程。从马家湾上高速,放假期间去县份乡镇的车并不多,路上的交通还算畅快。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窗外的风景笼罩在初夏的温热阳光下,朝气蓬勃。我总是会在人多的时候想起庆辰,其实人少的时候也会想起,换句话说,任何时候他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无法抑制对他的思念,也不愿刻意去做点什么。逃离过去,逃掉了,又能怎么样呢。

“人家小杨姐只比你大三岁,孩子都九岁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她在副驾驶座上偏过头。无论哪个话题的交流,最后的矛头总会指向我,这是早已料到的事。小杨姐家“九岁的孩子”坐在后排左边靠窗的位置,从上车起就看着窗外发呆,很觉无聊,此时已昏昏欲睡。爸爸坐后排中间,挺直了背。我坐在右边。

我们在茅台收费站下车,小杨姐要拐去另一个方向,“真是不好意思了。”她抱歉地笑了笑。

“没事没事,”爸爸连忙摆手,“还得感谢你呢。”

路中央有个小型转盘,转盘上是茅台仙子的铜雕,拿手机拍照,拍了很多,也是在打发时间。不一会儿爸爸的表侄儿到了,他开了一辆满是灰尘的吉普过来。

“表叔表叔。”他在马路对面挥手。

三年没见了呀。表哥看上去越发成熟沧桑了,岁月的痕迹不动声色。

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有些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遗忘了。还有些人又在消失很久之后再次出现。

“璀璀。”表哥笑眯眯地看着我。

“呀,”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小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胡渣没有刮干净,“像小沈阳。”

“谁。”

“你啊,就是沧桑了点儿。”

“噢,”他摸了摸下巴,“前几天加班,上了几个通宵,早上帮同事接亲去了,最近结婚的人有点多。”果不其然——只要提到“结婚”这关键词,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雷同,他转向我,“璀璀今年几岁了,交男朋友了没。”

“你猜。”懒得说太多。尤其不愿当着父母的面儿。

“跟露露差不多吗。”

“露露是哪年的。”这我还真不清楚。关于这个表妹的印象停留在三年前,那个夏天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她丈夫是湖北人。那次之后再没有见过面。

表哥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八七年。”

“哦那差不多,嗯,差不多大。”含混地糊弄过去。

中途表哥接到一个通知加班的电话。爸爸说可以等他,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他工作的酒厂。天气热,车内尤其。“你们在外面逛一逛,我很快过来,就开个短会。”

打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好香的酒糟味。”爸爸说。

妈妈却皱了皱眉,“光是闻到都快醉了。”

正午阳光浓烈,三十多度的气温。我们顺着大路走了一会儿,路边栽种了许多旺盛的三角梅,在火辣光线的照射下绽放着豪迈的热情。邂逅一株巨大铁树王。轮番拍照。我和爸爸,我和妈妈,爸爸和妈妈。三个人这样出来游玩的情景,亦是许多年没有过。一直对家庭的排斥使我厌恶与他们相处。我知道这种抗拒的由来。过去的生活充斥了太多贫穷和苦难,而我们的思想却没有升华到可以去忽略什么的高度,煎熬着把过错推给对方,挣扎着却又不舍放弃,若即若离之际感情竟从另一个角度得到稳固。终究是低等的,受凡尘琐事困扰,道理诸多,冠冕堂皇被看穿也只是逃避丢脸的借口。我们在埋怨中越走越远,却始终逃不离命运画好的圈。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拍着胸膛说,你们让开,我来。是的,我来。解开禁锢了我们漫长岁月的枷锁的钥匙原来在我这儿。我打开了它,却又紧紧地锁住了自己。可是,没人能看见。亦不奢望谁能站对角度来感受。待到气力耗尽,伤痕累累,呼吸微弱,步入死亡。其实我害怕这样,然而我又期待着。比如,像你的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你想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来不及去想。

树荫下歇凉。把早上买的报纸分成三份,垫着坐。

我很热爱暴晒之下长途跋涉的感觉。一直想去热带的地方,在荒无人烟的大路上一个人行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没有你。只是单纯地往前走。天空。黄草地。背包。走累了用自来水冲手腕动脉,降温消暑。

可是他们走不动了,不得不停止。爸爸去问附近岗亭里值班的人要水喝。他有一些特质是我没能遗传到的。比如,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聊天,交谈,就像认识了几百年。

他的脸晒得红扑扑的。说起表哥工作的酒厂,“有一次进去参观,厂房里宽敞得很呐,每间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堆跟泥巴似的黑糊糊的物体,堆成小山的形状。知道那是干嘛的吗,”他面带笑意,“是高粱渣,专门用来发酵的。当时看明林伸手试温度来着。那孩子现在可好了,初级造酒师,嗯,不错不错。”提到如今前途无量的表侄儿,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了多种情绪的表情。我可能无法完全读懂他,不过,我看到了羡慕与些许的悔意。是那种虚度光阴过后的懊悔。

短会结束,表哥说先回去一趟,表嫂和孩子还在家里等。表哥有个五岁半的儿子。我三年前见过他一次,小孩子就是见长,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苗。两只乌黑的眼珠机灵地转动。“你过来。”小旗勾了勾手指头。

“呃,我?”

“对,就是你。”

我走过去,他熟稔地拉起我的手,一点儿也不怕生。他俯下身,从沙发底下抬出一块黑色的椭圆形石头,交到我手上。

“诶,不要和姐姐恶作剧哦。”表哥严肃地对小旗说。转而又同爸爸聊起天来,“你家里那个大鱼缸还在用没……”

“早没用了,一直空着的。要的话你找个时间过去拿吧。”

“嘿,我正想问你要,拉过来养乌龟还不错。”

我接过话头,“你在养乌龟吗。”

“是啊,”表哥转过来,“不就在你手上嘛。”

“……”重新将目光收拢到手里这块椭圆形的黑色石头上,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冲破云霄的惊叫。石块中央伸出一个蛇形脑袋,脑袋上有一对极具攻击性的眼睛。

小旗接住了差点自由落体的乌龟,哈哈大笑着从客厅逃进房间。表嫂拿了鸡毛掸子追过去。

“这小子太顽皮了。”表哥安抚我,“也别怕,我家乌龟乖着呢,不咬人。平时都没怎么管,由它在这屋里爬来爬去,可好玩儿了。”

“平时喂它吃什么。”我稍稍缓过气来。

“肉,有时候喂鱼。”

“呼,成本好高。”可我还是对爸爸提议,“养一只怎样。”

“得了吧,”他拒绝得倒是挺爽快,“你想想家里的猫,如果伸爪子挠乌龟被一口咬到不松开,你是选择砍掉猫爪子,还是砍掉乌龟的脑袋。”

表嫂把小旗揪了出来,小家伙抱着乌龟哇哇大叫。表哥趁势将乌龟夺过来,放到阳台灌满水的塑料大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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