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雍齿见面的时候,是十四岁。
到了五十四岁的时候见到他,还是和十四岁时一样,忍不住想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他一巴掌,再飞跃而起踹他一脚,让他跪倒在我面前,然后抓起他的头发,用我的膝盖猛撞他的脸部,让他血流满面,哀嚎不止。
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没办法,谁叫我从十四岁起就一直是个爱憎分明,好打不平,武艺高强的少年游侠。
而雍齿,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变过,一直是那个自以为是,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二世祖。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马公书院虽然只是沛县丰邑里的一间小私塾,但在马老夫子的主持下,越办越好,渐渐成为了沛县有名的私塾,十里八乡不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碌碌无为的庸人都想将自己的小孩送到书院里念书。
马老夫子并不是个喜欢学生多多益善的教书先生,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若是丰邑以外的学生慕名而来,一般都以书舍太小,无法容纳这么多学生为由将其拒绝。
不过,老夫子在初建书院时欠了丰邑一些父老的人情,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是这几个父老开口,老夫子也不得不勉强接受硬塞进来的学生。
雍齿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进入了马公书院。听说他出身显赫,家里是沛县有名的世族,而他又是家中大房的独子,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很是嚣张跋扈。
记得那天,马老夫子刚刚给我们上完诗经,书舍的门外就来了五个人。
一位是沛县丰邑中阳里的父老,唤作冯老太公,身后带着两位大人和两个小孩,一看就是准备到书院念书的学生和家长。
其中一对父子穿金戴银,父亲约莫四十几岁,看起来像是个富家翁,肚子圆滚滚,留着个八字胡。
儿子看起来十四、五岁左右,长着一对丹凤眼,鹰钩鼻,大嘴巴,嘴巴下面有一棵黑痣,腰间还配着一柄长剑和一枚玉佩,神情倨傲,似乎很看不起这乡下书院的样子,这就是雍齿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另一对父子看起来比较拘谨,小孩约莫七八岁,长得胖嘟嘟的,脸上还挂着鼻涕,低着头,怯生生地偷偷往书舍里望。他爹露出讨好的神情和马老夫子说着话。
夫子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抚着胡须和这五个人对谈,并未因他们身份的不同而厚此薄彼,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德高望重,温文儒雅的好老师。
在整个丰邑,估计也只有我知道这老头喝完酒有多疯狂,不,应该说是多豪迈。
他们聊了一会儿,三位大人离开了书院,夫子将那两个小孩带进了书舍,对着我们大家道:“这两位是新来的同学,一位名叫雍齿,一位名为樊哙,希望大家以后和他们好好相处。”
夫子一说完,雍齿昂着头拱了拱手,就大大咧咧地走到面前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樊哙揩着鼻涕,抬头望着夫子,一脸无所适从的样子,夫子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指着雍齿身旁的空座位道:“你也先坐那边吧。”
樊哙点头说了“嗯。”乖乖地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身旁的卢绾捅了捅我,小声道:“季哥儿,你知道那小胖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见卢绾脸色神秘,低声问道:“谁阿?”
卢绾的父亲卢老太公在丰邑最热闹的地方开着一间小酒馆,因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很喜欢到他家的酒馆喝酒聊天,卢绾是个大孝子,一放学就在酒馆里帮忙,时间久了,经常从来喝酒的乡亲们嘴里听到很多消息。
“他爹就是沛县有名的樊屠夫。”卢绾压低着声音道。
“是他,闻名不如见面吗。”想起方才那面色拘谨的中年汉子,我摇摇头道。
樊屠夫在沛县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樊家从很早开始就是专门干杀人这一行当的,俗称侩子手。
樊家人历代都是县衙里一等一的杀人好手,一直传到樊哙他父亲这一代,一手杀人技术更是出神入化。
他的刀,快得像从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从犯人的脖子划过之时,好像在砍一匹薄薄的布匹,电光火石间,犯人的脑袋就掉到早已铺好的红布之上,脖颈之间喷出来的血会发出如风一般的声音。
因为砍头速度奇快,犯人没有痛苦,所以很多犯人的亲属都会找樊屠夫给自己注定要死的亲人砍这痛快的一刀。
樊屠夫的父亲,也是樊哙的爷爷,当年很为自己有这么个青出于蓝的接班人骄傲不已。
樊屠夫父亲去世后,过了不久,樊屠夫突然就辞了侩子手的工作,说再也不干这杀人勾当,重此金盆洗手,成了一名屠狗宰牛之辈。
自从开始干起这宰畜牲的活,樊屠夫每年都让隔壁的铁匠给他打一把屠刀,不到几年,樊屠夫家里就有了各式各样的刀,有斩马刀,宰牛刀,屠羊刀,剔骨刀,刮毛刀,不一而足。而原来家传的那把吹毛断发的砍头刀则摆在家中的正厅,用来镇宅。
“绾哥儿,你知道这樊屠夫为何突然不当侩子手了吗?”我压着声音问道。
“是这样的。”卢绾神秘地说道:“听说这樊屠夫娶了娘子后,连怀三次都小产了。找了拜神的巫师问,巫师说他家世代杀人,沾满了血腥,虽说樊屠夫煞气重,但他娘子体质弱,挡不住这冤魂每日缠绕,若想有小孩,就不能再干这砍人的营生。樊屠夫他爹一听要儿子放弃这祖传手艺,大发雷霆,把巫师赶了出去。樊屠夫是个大孝子,不想让爹死不瞑目,一直等他爹没了才辞了这侩子手的活。没想到,第二年就生了樊哙这大胖小子,本来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可惜阿,樊哙他娘好像前年去世了,真是可怜。”
我望着樊哙那张胖乎乎有点脏的圆脸,突然感觉有点唏嘘,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个长得跟二百五一样,眼睛挂在脑门上的雍齿又是何方神圣阿?”
“这家伙家里很有钱,听说是世族之后。家中养着一些护庄的武夫,教了他一些拳脚功夫,以前在沛县的常青书院里念书,常常欺负书院里的同学,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打了教书的先生,被赶出了书院。他爹四处帮他找私塾,没人敢收,也就我们夫子心大,敢收这种人。”卢绾小声道。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雍齿的身形,皱着眉头对卢绾道:“绾哥儿,你记住,以后若没有我在你身旁,你不要跟这雍齿起冲突。”
卢绾诧异道:“怎么啦?”
“他有些本事。”我小声道:“身形高大,孔武有力,呼吸绵长,应该是个会家子。”
“别瞎操心了,我跟他能起什么冲突阿。”卢绾好笑道。
说的也是,卢绾这么温文尔雅的人,跟他能起什么冲突阿。
可惜,世事难料,怕什么来什么。
那日中午,书院门口有人给夫子送了一封信,夫子收到信后,脸色大变,嘱咐我们自己念书,就急冲冲的出门了。
夫子出门不久,樊哙写字的时候不小心将墨汁滴到了雍齿身上,雍齿二话不说,飞起一脚,把樊哙踢出了一丈多远,樊哙跟个球一样滚了两三下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整个书舍里的同学都愣住了,不敢出声。说句实话,当时看到樊哙的滑稽样子,我是觉得有点好笑。
“雍齿,你干什么,他还是孩子。”卢绾冲了出去,扶起了樊哙,拍了拍樊哙身上的泥巴,大声斥责雍齿道。
“卢绾,你想多管闲事阿,我让你管。”雍齿站起来,大步走到卢绾身旁,抬起脚猛地踹了过去。
当时雍齿的脚距离卢绾的身体应该还只有不到半寸,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后发先至,双手拎起樊哙和卢绾,摆腿挡住了雍齿的攻势,大声道:“小子,这里可不是你能乱来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