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小时候的冬天格外寒冷,那时的雪经常一下就是一尺多深,瓦檐上挂的冰棱子像列队的士兵,一溜儿整整齐齐,十天半月融不掉。
那时没有取暖器,更不要提空调地暖了。家里采暖就靠火塘,簸箕那么大的一个坑里,树蔸子干劈柴熊熊燃烧。一圈子大人挨挨挤挤,围火塘而坐,一边聊天,一边烘火,手朝前伸着,在火苗子边挥来挥去。
细伢不冷,水缸不凛(冰冻),也就是说,小孩如果感到冷,除非家里的水缸冻住。
我们确实不怕冷,大冬天的寒风呼啸,雪花飘飘,有时袜子都不穿(不是不穿,是没有),只穿着解放胶鞋,手长袖子短,在野外奔跑。
在学校里,在课间休息的间隙,我们就喜欢“挤油”,与其说是取暖,不如说是一种娱乐。很多小伙伴靠在墙跟,一起用力朝前挤,因为前面的人被墙抵着,大家越挨越紧,加上都在用劲,身体很快发热起来。
往往最后的一个人,力气最大,有时悠到后面,猛跑几步,像撞杆倾尽全力冲过去。抵在墙角的人,在众人的冲击下,面色通红,嗷嗷大叫,实在受不了,就挣脱出来,也跑到后面,像炮弹一般垒去。如此循环往复,既热了身子,又做了游戏,大家乐此不疲。
其实,那时是有取暖工具的,就是火炉。火炉有两种,一种是陶制的,这种多数是身穿长袍的老爷爷老奶奶用。早晨,在火塘或灶膛里夹一些火炭,埋在火炉的灰里,老人行走时,就将火炉提在胸前抱着,暖手暖胸。倘在哪儿坐着,就将火炉放在胯前,暖脚烘手。
还有一种火炉用瓷钵制成,将瓷钵两侧钻两个小孔,穿进铁丝,做成三十多公分的提绊,底下垫一些草木灰,夹入火炭,就可取暖。这种火炉是我们小孩专用的,也是我们童年冬天不可或缺的玩具。
明明家里很暖和,我们却偏偏要跑出来,而且还哪儿风大哪儿去,用现在的话说,玩火炉就是玩一种情怀。
对,你没听错,我们是玩火炉,不是指望它取暖。要取暖对小孩来说太容易了,跺跺脚,在枯草坪上翻滚,你追我赶捉迷藏,包括上面所说的挤油,几下子就将热量提上来了。
这种火炉只需夹入一些火星子,再加些树枝,棉花杆,不停地摇晃,就会烧旺起来。
摇火炉是一项技术活,就像玩杂耍一段,需要些功力。不会摇的,眼看火炉里的火要熄灭,不得不拿到迎风的地方,借风生火,或者拿起纸板使劲地扇,火没生起,把别人倒扇凉了。还有的用土办法,鼓起腮帮子使劲吹,有时没注意,急火攻心,两边的人一起吹,结果火炉里的灰腾地一下扬起,弄得满脸满嘴,狼狈不堪。
也有的会摇,但不是很精,只能来回晃荡作半圆周运动。
绝的是,有的人摇出了花样,让看的人膜拜不已。只见那人立定身子,鼓起一口气,先提着提绊将瓷钵火炉轻悠几下,掌握好节奏,然后猛一发力,火炉就在空中作三百六十度旋转起来,而且越来越快。
火炉带起一阵强风,呼呼地响,风生火势,空中便留下一圈明晃晃的火带,倘在夜里,那是极壮观的。
有技术总是要炫的,那人还可以顺时针逆时针自由转换,或者由身侧转到身前,有时右手累了,还可左手继续。那火炉就像他养的宠物,毫无怨言地配合他的表演,驯顺极了。
这确实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可完全掌握。我曾经失过手,后怕很多年。有一次,我也摇起了火炉,摇到头顶时,没把握好节奏,火炉竟一下停住,差点一下栽到我头上。还有一次,正使劲摇着,铁丝一下扭断,火炉像一支箭,一下子射到几丈开外,嗵地一声,重重地砸进泥土里。
这两次失手,相当危险,要么可能将自己烫得皮开肉绽,要么可能砸到人。更可怕的是,假如火炉一下子飞入草垛,那打谷场上的稻草可能一下子烧光。稻草可是耕牛冬天的救命粮食,而耕牛那时又是农人的救命根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摇火炉,只远远地看。
火炉还有一个很好的用途,我们用它来烤红薯或土豆吃。将小红薯和土豆埋入火灰中,不停地添加柴火,要不了多久,那香味就从灰中冒出,吸引了无数的鼻子和眼睛。
不仅如此,我们还将香脂用完的铁盒洗干净,在盖上穿入一颗小铁钉作提手,用来烤各种零食。铁盒内或者放入几粒糯谷,玉米,黄豆,花生,将盖子盖好,平放在火炉内。几分动后,铁盒内便传来嘭嘭的爆裂声,香气从穿铁钉的小孔中袅袅升起。我们便用废纸包着提手,手忙脚乱地拿起,放在冰凉的地上,还使劲地扇风,巴不得它一下子冷下来,那些美味早点进入口中。
下雪时,我们抓来雪放在铁盒中烧开水,我们并不是渴,只是听着盒内的雪嗤嗤地融化,然后咕咕啦啦地沸腾,我们便高兴万分,简单地快乐起来。
犹记得发小三子,那时读书像块顽石,电钻都钻不进,玩火炉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有一次上课,他拒绝知识的热度,接受冰凉的课桌,竟伏在上面睡着了。我们都埋头做作业时,教室忽然就传来一股十天没洗的脚臭味,并伴着一种烤肉的糊味。我们吸溜着鼻子四处探寻时,三子忽然啊呀一声大叫,脚下的火炉被他踢得哗啦啦响。
我们赶紧围过去,原来他睡着了,双脚踏在火炉边烤火,不知他梦里想到了什么,一只脚直接煨进火炉里。他穿着胶皮鞋,皮鞋都烤熔了,烫到他的赤脚板。
这一下烫得不轻,连路都走不了,几天以来,上学放学都是我背着他。他倒也无所谓,反正也读不进,每天就去学校点个卯吧。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仅仅小学文化的他,几年后出去打工,仿佛天生就是建筑行业的佼佼者。他对扎钢筋无师自通,图纸很轻易就看懂了,在这一方面,真的是天赋异禀。
凭着他的聪颖,努力,认真,从工人做起,领班,包工头,经理,如今成了一个拥有几百人的大老板,每年的收入几百万,成了富甲一方的诸侯。
现在每年都会与他聚一聚,坐在他有中央空调和地暖四季如春的房子里,我们先谈着他创业的艰辛和蒸蒸日上的事业,最后总会扯到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他抽着几块钱一支的香烟,抚着南瓜一般的肚皮,总是不停地叹气,唉,现在不是这高就是那高,真怀念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却啥毛病也没有。
他蹬掉拖鞋,跷起一只脚,没有穿袜子,当然也不需要穿袜子,指给我看,瞧,这块黑迹,就是当年烤火炉烫的。
他站了起来,舒展开身子,将手前后左右摇晃着,没几下就停了,额上渗出汗来,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他在模拟摇火炉的动作,可是,仅仅是空手模拟,他已气喘不止。
今天好热,他叫了一声,又赶紧窝进沙发,仿佛站久了,也会耗费他太多的精力。只有我知道,刚才进来,外面已下起了大雪,到处都在结冰。
他已回不去,那个矫健的少年,只停留在记忆里,我也回不去,曾经的友谊只能靠怀念延续。那摇晃的火炉,再也不能发出明亮的光,不知还能有几回摇进彼此的梦里。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已经上市,签名精装版正在预售,有需要的,微信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