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榕儿两人抬着掉了轮子的体检箱,在漆黑的山路上关掉了手电,抬头,漫天星辰散落,这是我离开家乡之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璀璨”。
白天路边被压扁的死蛇,傍晚进家户遭遇的狂吠的黑狗,草丛里放肆喧哗的青蛙和夏虫,勒得手通红的笨重的体检箱,都在这短暂的几秒黑暗和繁星中褪去了声色,卸去了重量。
这是我熟悉的乡村,仿佛随处都隐藏着野性的威胁,但也随处流淌着自然不经意赠予的温柔。
在和CHARLS队友走过三个村庄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乡村的原貌:田野山林,牛犬虫蛇,以及淳朴原始的村民乡亲。他们遵循着自然和历史运行的不变规律,安静平凡地生老病死,各自怀抱自己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当我真正推开那些吱呀作响的木门,跨过那些磨得油光的门槛,坐在沾着尘土和油渍的饭桌上,面对着黧黑苍老的乡亲问起他们切切实实的生活、家庭和健康、财产,我发现,我熟悉的乡村和亲切的乡亲,却是另一番陌生的模样。
我跨过绵绵的田埂,穿越了整个村庄,坐到了这位爷爷的面前。第一次见面,他硬挺的胡子灰白,薄而粗糙的军绿色衬衣,领口被磨开毛躁的边,像他家院前的杂草。后来我问他问题,他回答,不时从口袋里摸出装着烟丝的塑料袋,眯着眼睛卷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缭绕中,有一种陌生的焦味,带着疲惫和苦涩。
他说这种烟20块一斤,一斤可以抽一个月。
他说,他的儿子外出打工,在工厂砸断了腿;他的孙子是超生,罚了两万。他的孙女还不太会说话,但爱哭;孙子倒很乖,他的儿媳妇能背着没满岁的儿子打理各种家务。访问时,爷爷抱着安静的孙子,会满足的笑,脸上的皱纹皱起来显得越发沧桑。
同样的笑,也映在镇里的另一位叔叔脸上。那时他跟我说他有四个儿子,言语中的骄傲没有半点隐藏。他的四个女儿有的一出生便送了人,有的从夫家逃走至今没有消息,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今年刚嫁了人。他说他有四个儿子,比他几个有独生子女的兄弟姐妹过得好一点。
有时候暂停访问,我在他家门口坐着,眼前这座十几年前建好的房子,如今还是装修未完的模样。客厅的一张大木板床上睡着他的四个儿子。
那天夜里,我站在镇中心的大马路上等待接应我的队友,十一点的夜,在挖掘机铲路的噪音和灰蒙蒙的路灯里显得格外惹人厌弃。我和队友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乡镇,它没有村庄的安宁清静,却多了比乡野更甚的愚昧和计较。
原来我一直以为,农村世代延续的生活,是社会构建对底层物质生产者缺乏关怀所致,国家财富的二次分配对他们的倾斜太少,医疗、养老、社会保障制度对他们的关照太薄。然而当我一个问题追着一个问题地问他们对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的认识,小到他们每月应该缴纳的保险费、应该收到的补贴,大到他对保险政策的期望和评价;他们的木讷和茫然,甚至没有由来的愤怒不满,模糊了我原有的答案,给了我新的疑问。
那个爷爷问我,他儿子都断了腿,为什么计划生育还是不放过他家;那个叔叔问我,他们家八个子女,为什么不给他低保;还有已经不记得面貌的一个又一个受访者带着厌弃愤怒问我,为什么他们干着最苦的活儿,却不能像城里人那样到了年龄,就可以白拿政府的钱。
我看着他们,心里也在问自己,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白拿钱”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不是真的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如果他们知道了有这样的机会,又能否真正理解配合他们的是实施?他们对国家政策的理解,太少太少。其中的原因,多少要归结于他们因为知识缺陷而造成的无知,多少要归结于办事人员的敷衍和私心,多少要归结于政策制定的欠妥?
在乡亲们的世界里,宏观政策对他们切身利益的影响变得那样微弱,又那样的不可理喻。所有零星的补贴都显得单薄,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获得如何获得。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在他们眼中,更像是无由来地交一笔钱,他们不知道也不期待能从中有所收获。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些问题,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问题的由来。这时候,我更像是一无所知的一个捕获信息的机器,在收集他们切切实实的信息,筛除信息之外的个中滋味。只是在我完成一天的访问,卸掉紧密包裹着自己的温和礼貌之后,深夜聒噪的青蛙夏虫,路边村民的闲言碎语,还有白天里一张张悲喜沧桑的脸庞,像粘在衣服上的苍耳,扎得我有些焦躁,又叫人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两手空空,没有武器。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下一个无知愚昧的不争和潦倒贫困的不幸。
只有漫天的星辰,依然拥抱着黑暗的土地。抬起头,我知道明天黎明,白昼又将把它们吞进光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