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柳词时在想什么

木心先生说,柳永是正宗词人。我认为这话说得很中肯。他正了词的宗,开了词的风,还领衔婉约派。他不是开山鼻祖,却是慢词第一人,他把温庭筠,韦庄的下酒菜端上了大雅之堂,把李煜排忧解愁的浊酒压滤得清冽甘甜。自他之后,蜿蜒溪流便出了谷口,从此浪涛汹涌波澜壮阔。

这就是历史上的柳永。

我认识的柳永没那么伟大,他是一个多年不中,好不容易考上又被皇帝嫌弃的潦倒书生,奈何一身才气不甘寂寞,愣是标新立异,在“偏门左道”上绽放出花儿来。有人说柳永是女权主义者,我不以为然。他只是在寻找慰藉和朋友,寻找可以释放心中浓厚的幽怨之气的出口,最后他在舞谢楼台处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结交了许多红颜知己,成为了一代名家。

他没那么伟大,艺术家的人生大部分并不伟大,壮硕的是他们的灵魂,辽阔的是他们的肩膀,精妙的是他们的才能。可以从潦倒窘迫中提炼出零散的思考与情感,这样的能力才是让人为之倾倒的。柳永就是这样。

之前我唯一会背的词是倒腾他命运的一只手《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不婉约,带着文质彬彬的煞气。才子的气概全在这里了,没有掩饰,不奉承,多自夸,还很讨女孩子欢心。这首词贵在真实,他通篇写的就是自己,是碎碎念的牢骚言,却道出一大波书生的心里话,小动静引出大波浪。

柳永何尝婉约。之后的词他只是将热烈的情感包裹起来,让你只尝到其中的三分味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读那首《雨霖铃》,你就会很明显地感觉到,离别的痛苦与不舍,自“执手相看泪眼”起,到“暮霭沉沉楚天阔”仿佛历历在目,看人想哭,看天也想哭。没有什么“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只是单纯地撕心裂肺而已。下阕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一绝。这种绝源自直白的意象,千丝绕的情绪。雨霖铃是纵横交错的,它时而宛转,时而直率,绵里藏针,变化多端,所以人们爱读,它的用词平易近人,人们爱背。

可柳永不是常常能写出这样惊为天人的词的,更多的婉约词是这样的,(《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整首词像微风拂过的湖面。反复吟诵自己的思念之情,一咏三叹。这首词每句拆开来都很美,尤其是首句的“收”和“断”,是少见的用词。但每句拆开来又很平淡,雁过无痕。虽然用语巧妙,炼词如神,却过于流畅,失于深刻。

读柳词就像在逛博物馆一样。游览博物馆是一次美的旅行,只可惜常常一圈下来,记得住的只有那么一两件,只有多走几圈才会有深一点的印象。柳词亦如是,只有反复地读背,它们的轮廓才会逐渐鲜明,不再混成一气。可即便如此,欣赏它们也只能从大出入手,才能一饱风韵。柳词是词界的黎明,还有些迷蒙,却胜在纯净和真挚。相较之下,晏殊他们的词虽也属婉约,但却伤于工巧过分,心意不纯。这和个人经历和时代有关。

北宋是没有亡国之忧的,小民满足于粗茶淡饭,官员们满足于锦衣玉食。只有柳永这样气运不佳的才子,将个人情怀渗透于字句,化作几千年都不会消散的柔情。但词若止于此,定是不会千古流芳的,幸而后有苏东坡,命比他更惨,想得更多。把词挖掘得更深更宽。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真是字字酸辛。柳永福薄才高。读柳永的词,要想着他的人,而不是止于那些缠绵的意象。想想他写这些词的心情。安乐世里的忧愁调子如蝶翼一样轻薄,那份灵动和纯粹,后世不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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