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十五岁

大队的钟声响起,正午十二点整。

    我看了看院子里灶台上的锅。
    “娘!我去割点草挣点工分吧。”
    “下午不上学吗?”榆树的叶子已光了,树皮也剩的很少,新剥去皮的部分,白森森的,有点刺眼。先剥掉皮的地方,黑黄黑黄,如树底下坐着的女人的脸色。
    “两点半才上学呢,晚不了”。我边说边拿了镰刀绳索往外走,刀刃闪着兰青色的光。女人的脸色和树皮的颜色模糊了。
    约十分钟后,我和李文明已经来到了村西头的玉米地里。他是队长的儿子。我一去叫他他就来了。手里还多拿了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口袋。
    “咱们先吃还是先割草呢?”
    “先吃饱了吧。我饿得都没力气干活了”。说着,我已开始挑长得比较饱满的嫩玉米穗了。
    今年天旱,玉米长得不好,基本找不到什么饱满的。瘸子里拔将军,找几个吃了。看着李文明还在狂吃。
    “吃几个了?”我问。
    “十三个”,他一说话,噎住了,脸憋得通红,咳嗽了半天,缓过气来。“你呢?”

“十五个”。我又掰了一个,“该割草了”。
玉米地里的草很高,我们俩很快就一人割了一大捆。然后,我们又开始掰玉米穗,我不停地往草捆里塞,最后,那大捆的草再也遮不住玉米穗了,我坐了下来,看见李文明正往那粗布口袋里塞玉米穗。
“下次我也带个口袋”
“还是口袋装得多”,他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通红的脸。立刻汗水就变成了污水,肆意淌在脸上,脖子里和脏兮兮的褂子上。
我笑了。但随即收了声。看看我的被汗水污渍浸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我帮他把草都摊在地上,然后把装满玉米穗的口袋搁到草上,再往口袋上搁草,和他一起用绳子把草捆勒紧。但口袋还是露了出来。再试几次,还是不行。
“下次不能带口袋,盖不住”
“盖不住就算了”,他一使劲,把草捆背到了肩上。我也背了草捆跟在他后面。那口袋实在太显眼了。要是绿色的就好了。
“什么?”草捆摩擦着玉米的声音很模糊,又有点儿刺耳。快到地头的时候,我看见李文明转过身来说的话,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于是停下来,“王瘸子看这块地。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头果然有王瘸子的身影在转悠。要是他还没出生他爹就死在朝鲜战场上了,该多好!
“我们动作小点,往那头走”我说。于是我们转弯往西走。估计出来玉米地时,王瘸子看不到我们了,才钻出了玉米地,来到路上。
俩人“吭哧吭哧”背着草捆往家走,正路过王瘸子面前。
“停下!我检查检查你们的草捆。”他瞪着眼。
“又不是在你管的地里割的,你管的着吗?”李文明很是轻蔑。
王瘸子却不吭声,径直朝我走来,我撒腿就跑,这时李文明就边跑但王瘸子就像没听见一样。追我的脚步却越来越快,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边大骂:“你个死瘸子,老光棍!又不是你管的地,多管闲事!”
不是瘸子嘛!怎么能这么快?就像后面有狼追着一样。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通”一声摔在了坚硬的地上,尘土扬起老高,呛得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没停下来,我的脸上就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看你这小王八蛋还跑!我叫你跑!我叫你跑!”王瘸子如旗开得胜的将军,骑在我身上。草捆松了,骨碌到一边,玉米穗落得满地都是。
李文明已经不见了,眼前是一只只着各种破鞋的脚丫子。上班的人们正路过这里。
“小偷!”
“不是三子吗?你爹不就痛恨别人偷公家东西吗?怎么你来偷了?不是你爹叫你来偷的吧?”
“晚上又有好戏看了”
......
“这孩子真可怜,瘦成什么样了。”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但王瘸子还在死死地压着我的头,还有人帮他捆上了我的双手。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发出者声音的是一双三寸金莲。我以前最讨厌看到这种畸形的脚。
我终于被人扶了起来,但我一直低着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被王瘸子带到了大队长办公院里,找了个房间,把我推了进去,恶狠狠说:“老实点呆着”,而后锁了门扬长而去了。
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什么,我只听见“不许放屁”。管天管地,管不了屙屎放屁!你管的也太宽了!蝉声庄严,雄壮,和着喇叭里的声音只吹得我昏昏欲睡。吃饱了犯困,真的。正好补补几天来由于饥饿而没睡成的觉。
这一觉睡得太香了。醒来时,听到门外人声鼎沸。不用说,是全村人下了班来吃饭了。忽然听到了娘兴奋的声音:“听说吃完饭有批判大会?”。
“娘!”,这字到我嗓子眼了又被我咽了下去。我一骨碌爬起来,隔窗看见娘正端着小半碗棒子面粥往墙根走去。李文明就在不远处,正大口地喝粥。
下午没去上课,老师问起时,李文明不知会告诉老师实情吗?不能吧。那不是也卖了自己吗?但一上批判大会,游街游行的,结果还是会满世界都知道了。小梅会怎么看我呢?人们会怎么看我?
墙角有一个蛛网。“扯断蜘蛛丝所需的能量比扯断钢丝的能量足足大上100倍”,我盯着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躲在角落,正耐心地等着它的猎物,一只蚊子“哼哼唧唧”地盘旋在蛛网上面,突然,被蛛网黏住了,忽闪着小小翅膀,绝望地挣扎着。蜘蛛正要过来,我伸手扯断一根网线,一点一点往手指上缠绕,蜘蛛惊恐地掉在地上,听说蜘蛛都是有毒的。我继续绕着网线,直到所有网线一截截都粘在手指上,然后,我小心地合股,轻搓成一根线,两首各拉线一段,勒在我的前脖颈上。
我是见不到共产主义了......
门开了,村长和王瘸子走了进来.
“去广场上开批判大会去”。村长说。王瘸子一推我,我踉跄一下,起脚,看见那只蜘蛛已经成了一滩浓稠的白色的浆糊,就像脓。我一阵恶心。
人们想来已经都去广场了。院子里阒无人声。捆着我双手的绳子被王瘸子拉着,我耷拉着脑袋走在村长和王瘸子后面。村长边走边骂:“他娘的,我今儿去刘老黄那儿安副假牙就要我三块钱。杀人啊?这王八以前做土匪杀人,现在还要杀人!嗯?该再拉出来好好批斗批斗。还有,从明儿起,让你娘做账的时候精着点儿!每月也少给他家三斤粮食”
“村长......您说啥呢!咱不能干这缺德事呀!”
村长回头看看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到广场的路长得出奇。我听见孩子们在玩老鹰抓小鸡时“咯咯”的笑声忽然因我的到来而变成欢呼雀跃:“有更好看的批判大会啦!”。接着他们“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一个小孩扯扯我的耳朵,手指感觉像干透榆树枝子。“耳垂挺大的,我娘说耳垂大的有福气”
我瞪着他。他却“哈哈”笑了。牙齿在黑暗中闪着蓝莹莹的光。
“要是再戴个纸糊的白高帽子就更好玩了”另一个孩子说。
“明天游行时会的”王瘸子说。
“三条街都游行吗?”
“当然了”村长骄傲地回答。
我听到夜猫子在野外孤坟的大榆树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 唯有黑夜,别无他般。”我告诉自己,然后抬起头来,和村长,王麻子并列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
为了在广场上开批判大会,全村人共同出资出力搭起了一个很大的高台子,台子上和平日里批判各种四六分子一样弄得灯火通明:新扯了好几根电线,点亮了好几盏点灯。像平日里批判各种四六分子一样,为了大家看得更清楚,村里还特地从公社请来了一位带着发电机的工作人员,以免临时停电,破坏了大家的情绪。
我登上高台,环视了一下台下,台下是男女老少有站有蹲,有坐小马扎,小板凳的,也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来晚了只能在后面的,怕被人挡住,就爬到树上,呵呵!我还看到有个人让孩子骑在他的肩头呢!一张张又黄又瘦的脸在灯光下显得神采奕奕。他们都眼望着台上,同时热烈地在交谈着什么。有的还挥舞着胳膊,我仿佛穿越时空到了古罗马的斗兽场。
就在这时,我听到村长一声大喝:“跪下!”。我回头看他。
“听到了吗?跪下”
我仍是看着他。
他终于生气了,疾步到我身后,一脚踹下去,我倒在了台上。他扯住我的褂子要拉我起来,但褂子却被它扯掉一大块,于是我再次摔倒在地。底下人一下子欢呼起来,口哨声也俏皮地响起,划过夜空,回荡在湿热黏稠的空气里。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时有几个好汉也上台来,他们几个七手八脚制服我跪下。
我仰脸看见娘高大的身影正往前挤。然后,突然停下,怔怔地看着台上的我。我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什么。她却尖叫一声,转身朝家跑去。
我低下头去。仿佛浑身无骨。
审判大会正式开始了。
“名字?”
“赵三强”。
“干什么了?”
“偷玉米穗”
“为什么偷?”
“饿了。”台下一片哄笑声。
“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知罪吗?”
“知罪了。”
“该打不该打?”
“该”。
于是,也不知几个人上来对我拳打脚踢一阵。除了疼痛。没什么啦!
“还敢再偷吗?”
“不敢了。”
批斗会并不长,这多少有点对不起大家了。不过,明天还有游街呢。
过后,在回家的路上,我想。
“赵三强!”是小梅的声音。她随之从黑暗里走出来。“你又没做错什么。”
“挖了社会主义墙角”,我打个口哨。径直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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