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即死亡,凋零且重生
————————[日]川端康成
(一)
叶子喜欢弹钢琴,弹起来如春天的流水一般。
每个周三的下午,叶子总是一个人坐在雅马哈钢琴前,临着高大的落地窗弹奏。周三的下午没有课程,学生们大多沉浸在体育场馆、电影院和购物中心里,唯有叶子会来琴房。流水般的琴音似舞动的轻纱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于是此刻,那炎炎夏日的阳光一改往日的焦躁不安,温顺的像一只酣睡的猫咪。
可是我不喜欢猫咪。猫咪吃老鼠,而我喜欢老鼠。不过我却喜欢听叶子弹琴。事实上,我是叶子周三钢琴演奏专场唯一的听众。我总是坐在琴房后排的凳子上,拿起一本书,享受着美妙的音乐。叶子并不要求我专心无二地聆听,我一边看书一边听或是横躺在三张椅子上或是听得睡着了她全然无所谓。她在乎的只是弹钢琴。手指如黄莺弹跳,琴音似泉水流淌。
但也有时候我会打断叶子:
“这首歌我听过!”我说,“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我听过!”
她不语。只是朝我微微一笑。
“总之,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吧!曲名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而已。”我对她的不理不睬有些不满。
这时她才终于开口:
“曲子不是他的。他只是演奏者,”叶子轻轻地说,“演奏者可不等于谱曲者。”
“这么说来,你弹琴这么好听全都仰仗着谱曲者写的乐谱咯?”
“也可以这么说,”叶子放下双手,抬起头,“但是也不能这么说。”
“何以见得?”
“你只管听就是。”她强调,“别管别的。”
于是我坐回座位,琴音继续响起。我沉浸在叶子的音乐中,同时想着演奏者和谱曲者的事情。没有谱曲者的谱子,演奏从何说起呢?所以总归还是谱曲者的功劳大一点吧?但是演奏者就不重要了吗?没有演奏者,谱曲者的意义又在哪呢?我总是很讨厌这些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它们总是令人头大,索性便不再探讨。此刻宽敞的教室里只有我和叶子二人,琴音弥漫,夏日西沉,很快,整个房间被染成了淡雅的茶黄色。然而叶子的音乐把我带走,使我觉得朝阳才刚刚升起,白日才将将到来。
(二)
叶子是一个月前才转到我们班上的,原因不清楚,也没有什么人关注。按理说,一个女生转入班中,男生们总会背地里打听,女生们总会议论纷纷,然而这次却没有。叶子来的那天,只是静静地找个空座位坐下。她是那么的不引人注意,甚至很多时候大家都察觉不到她。
叶子没有朋友。既没有围绕在身边购物逛街追星晒圈的“女闺蜜”,也没有拿成绩互相标榜的学霸团体,绯闻也好,传闻也好,相关的新闻也好,什么都没有。我只知道她每周三按时去弹琴,而其他人多半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夏季是我们学校的运动季。校园足球赛、篮球赛竞相开展。午休时分大老远就能听到观众的呐喊声。赛场总是围满了人。镜头,汗水,情侣之间的眼神......这几乎成了学校的文化传统,每个人都参与,甚至是那些最文静的女生也不例外。可是这里却不见叶子的踪影,她一次也没去看过,一眼也不曾去看过。
“叶子,你对今天中午的比赛怎么看呢?那支队伍会晋级?”有一次她弹完琴后我问。
“不知道。”
“你没去看吗?”
“没去。”
“可是人人都去看的啊。连老师都去了。”
“是嘛?”她说,随后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她收拾好琴谱,“走吧,六点了,琴房该关了。”
我由此知道了她的冷漠与古怪,不过反倒对她掀起了一种别样的兴趣。在叶子转来之前,班里面那个毫无存在感的人一直是我。对大众热点知之甚少,对校园新闻毫不关心。我在喧闹的校园中总是会选择戴上耳机来规避那些噪音。孤身一人又没有朋友的我在四周筑起高高的围墙,不放任何人进来,孤守着自己的小天地。对于别人的评价和老师的关注我也总是毫不在意。老师有时把我叫去问是否需要帮助,每当这时我总是委婉而不失礼节的拒绝;同学有时把我叫去诚心合作,我却总是在做完必要的事情后就悄悄离去。叶子与我几乎一样,对社交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我老觉得那种圈子浮夸而脆弱,而叶子几乎认为那毫无意义。所以,反倒是我和叶子有着更多的共同话题。我喜欢钢琴,而叶子弹奏钢琴,一拍即合。
叶子对我似乎并不排斥。如果说她的言语有些冷淡的话,那是本性使然,而不是出于内心的反感。这大概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听众的原因吧。弹琴之余,有时叶子也会提议出去走走。那时我们就会走进琴房后面的小公园中,沿着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一直前行。叶子穿白色纱织连衣裙,我穿NIKE的最普通款T恤,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这种步行一般要持续两三个小时,叶子走的很快,始终领在前面。每当返回,反倒是我总是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瘦弱的叶子则好像没事儿人一样。
“你难道是外星人吗。即使是遛狗,也不能总是把狗落在后边吧!”我总是这样抱怨。
叶子看着我,然而却每每掩盖不住自己的笑容。最后干脆无拘无束地笑起来。
“喂,有啥好笑的?”我说。
“狗......遛狗......”
“遛狗怎么了?”我丝毫不能理解叶子的笑点。
“没什么。就是好笑啊。遛狗不好笑吗?”叶子一边笑着一边对我说。
也就是在那时,我一睹叶子的笑颜。平素冷漠无言的她,此刻却像花朵绽开一样拥有无穷的魅力。叶子的笑,不是轻浮的笑,不是傻气的笑,也不是掩饰的笑,而是如春日温煦的阳光抚摸着大地,酣睡的河流涣然冰释的笑。那是蒙娜丽莎年轻时候的微笑,是在肖邦中融化莫扎特风格的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微笑,但我知道,拥有这种微笑的人,才能弹出那样美妙的琴音。
(三)
叶子主动找到我是在七月中旬的一个上午。
“喂,你逃课吗?”她突然对我说。
“啊?”我有些震惊。
“逃课。和我一块逃课。”
“这个,你让我......”
“你走不走?”
“好吧。”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冲动劲儿。
于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趁着下课的时间便赶紧悄悄溜出教室。出了门叶子就拉着我的手向前飞奔。
“这是要去哪?”我问。
不过叶子没有理会,只是更加加快了脚步。不一会,我们来到了平常叶子都会去的那个琴房。推开房门,一股浑浊的空气飞了出来。
“钢琴病了,”叶子打开灯,“你看。”
我向落地窗望去。窗帘厚厚的拉着,前边是那架雅马哈钢琴。它像个密封的黑盒子,安安稳稳的放在房间内。
“没什么不同嘛!”
“不对,”叶子说,“不对。钢琴和平常不一样。”
她走上前打开盖子,弹了几个音,“音色变了。配重也不一样。这不是原来那架钢琴呀!”
叶子坐下来开始弹奏。的确,很明显的不同。琴音发出,却失去了跳动的魔力,仿佛缺少联系的珍珠,虽有美感,却不能形成项链。那流水般激荡着的感情消失了,原来的清脆悦耳现在变成了一种深远沉重。这钢琴的音色其实也别有韵味,若是演奏古典庄重的曲子应该会有自己的特色,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它不适合叶子。叶子的曲子,是早春森林里沐浴着晨光的小鹿,而不是这样如黑森林般幽凉的沉风。叶子的风格配上这样的钢琴显得有些不搭,那些琴音也就渗透进了一种不和谐。而这种不和谐,无疑是相当致命的。
“的确不是原来那架。”我说,“现在的这架不是很适合你。”
叶子合上琴盖,呆坐在凳子上。“我驾驭不了这个。原来的钢琴哪去了呢?”
“不知道。”我坦白。
“傻气!”叶子说,“这还用你说。只是,你把窗帘拉开吧。我在这里感觉憋得慌。”
我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这才发现天空阴沉沉的。
院落里有几只松鼠快速地跑过,林荫道旁的每一刻橡树都似乎在微微震颤。远方低压的黑云清晰可辨,冥冥中似乎还有雷声传来。闪电倒还看不见。可是大地上的湿气已然能够闻到。不一会,豆大的雨珠下落,旋即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坠落在地表,如同一袋子玻璃球突然撒开了口子而掉在地板上。雨,未尝不是舞者。我盯着雨的舞蹈。那些起起落落的雨水就像叶子弹琴时的手指。雨的声音,风的声音,雷的声音......这些声音和我想象中叶子的琴音交织在一起。
叶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旁。
“喂,你......”叶子突然对我说。
我看向叶子。她冷淡的眼神显得格外澄澈,她盯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神中挖出什么东西似的。那双小手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钢琴丢了。”她开口道,“可是我喜欢那架钢琴。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不,你不懂。我是认真喜欢那架钢琴来着。”
“是啊。可是也确实不用非得专注于它,不是吗?”我说,“你是演奏者,琴某种意义上只是工具,你才是关键。”
“不是这回事。”
“不是这样吗?即便你喜欢那架钢琴,但你还是可以在这架新钢琴上弹克莱德曼。无非换一种风格,我们慢慢适应就好了。”
“不,那样就是弹不了了,弹不了了!”叶子反驳。
“为什么?手可是长在你身上,而不是钢琴给你的啊!”
“你还是不理解我!”叶子有些焦急,说着脸颊上微微有些泛红,“你不理解,因为你不弹琴。钢琴不是工具,它是我的同伴。这就好比跳舞,我喜欢我的那个舞伴,我必须要和他跳舞,也只能和他跳舞,他在跳舞中俘获了我的心。我喜欢我的钢琴同伴,我喜欢我的钢琴朋友。我没有其他朋友了,跟它在一起我才能开心。这些你懂吗?你怎么可能会懂。你大概会以为我精神不正常吧。可是,我就是这样深爱着我的钢琴,你难道没有深爱着某人或着某物吗?你说,你说啊。”
叶子的话句句在理,我话可说,只好沉默不语。
“为什么,”叶子又把目光重新放回雨中,“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离开我呢......”
“叶子,我......”
“不,你不要说了。”
淅沥的雨声击碎停滞在空气中的沉默,“莎莎”的为我们二人伴奏。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叶子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我感到很内疚,因为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过。我确实觉得叶子和我一样与众不同,但是我从没有对某物这么执着过。我总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生活着,什么东西坏了再买一件新的就是了。从前我有一根用着特别顺手的签字笔,后来找不到了我就立即去换了一根新的,并且照样用的开开心心。我从来没有叶子这样的感觉。我说出那样的话,怕是深深伤到了她。
然而叶子没有离我而去,她反而近过来,把头轻轻地斜靠在我的左肩上。
我的左肩承受着叶子的重量。她像个妹妹依附在哥哥身旁那样;像个孩子依靠在父亲身边那样依靠着我。我想起小时候同父亲一起上小学的日子。我总是在父亲的左边和他一起走。我会把自己靠向父亲的左臂,把脸斜倚在父亲的肩膀上。那样走起来我的右脸颊会感觉一震一震的,可我还是喜欢这样做。父亲在的时候为此总是抱怨是我加剧了他日益严重的肩周炎。
她把脸埋进自己的头发里,又任由别好的头发散开,像落入水中展开的莲花那样铺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脸“唰”的红了。脑海中储备的一百万种语言一下子被我丢进了垃圾桶。我把头扭向另一侧,心里却不知所措。叶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叶子?”我问,“叶子?”
她不理睬。
“叶子?”我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然而叶子却静静地哭了。默默地,静静地在我肩头哭了。我感到泪水打湿了T-恤,渗透进肌肤里。那些泪水一滴一滴的透过肌肤流进我的心。我下意识地想挣开左肩,可是这时叶子却牢牢地把我按住。她只是哭。我从没见过女生哭。女生在我眼里总是那么温柔而奇怪,如果她们哭了,那一定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叶子无声地哭着,像一片榨出露水的叶子。
“为什么......为什么呢......”
“叶子......”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手抽出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我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她感到些许安慰。叶子没有拒绝我的行为,她顺从的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继续哭着。
窗外的雨继续下着。夏日的雷阵雨总是反复无常。雨线忽而从左至右倾斜而下,忽而从前往后倒灌下来。翠绿的草坪现在变成了暗绿色,仿佛用滤镜调低了亮度。雷声阵阵鸣响,我望着远山的方向,心想: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四)
那之后,我发誓要为叶子找到她的钢琴。
我几乎询问了所有的相关人士。先是问遍了经常使用琴房的管乐团及民乐团成员,然而大多数人甚至都对钢琴被换一事毫无察觉。我又找到了音乐教师的管理员,询问最近有没有更换设备什么的。然而他一口否定,很认真的跟我说:
“不可能的。钢琴置换都是统一的,要换所有琴房都会换,不可能只换一间的。而且学校未来的计划是采购智能钢琴,这种钢琴不会再换了。”
无可奈何。
我甚至找到了这一片楼区的保洁人员,问最近有没有人挪动钢琴之类的。我想要是搬这么大的物件即使不找保洁人员帮忙,也会发出挺大的响声。然而他们也都说没有听到。
我还问了学校的总务处和物业。也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钢琴就像水汽消失一样从人间蒸发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我甚至连寻找的方向都没有。那几天我走过校园角落里的垃圾堆都会抬头望望。万一是被扔掉了呢?那样也行啊!我这样想,可是仍一无所获。
七月飞也似的渡过,八月姗姗来迟。学校的体育赛事告一段落,学期段考即将到来。班里的气氛陡然突变,那些“体育帮”归于沉寂,“学霸帮”逐渐登上中心舞台。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考试完了之类的话,然而实际上却是在互相攀比。教室里就都是这样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每周三依然是学校的公假日,电影院和购物中心依然是大部分学生的去处。朋友圈里隔三差五就是聚餐的照片。
钢琴丢了以后,叶子就不再去琴房弹琴了。周三的时间,叶子会走进那个小公园,沿着橡木林荫道散步。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块。她依旧用那飞快的步伐领着我,几个小时之后,每每把我累得够呛。我总是抱怨她把我当狗遛,而她总是看着狼狈的我笑个不止。
我们的谈话是相当愉快的,渐渐走进了彼此的心。我们也因此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最后事实上几乎无所不谈。但是我们又都刻意回避钢琴的事情。
只有一次,我向叶子提出去弹钢琴的请求。那天是叶子的生日。班里无人祝福,只有我送了叶子一个八音盒。那是一个相当精巧的木盒子,钢琴的造型,只要摇摇边上的金属把手,就会自动演奏久石让的《One Summer’s Day》。
“去弹钢琴吧。”我说,“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很想听。”
叶子转动把手,《One Summer’s Day》播放出来。夏日的热风吹拂在我们二人四周,把叶子的头发和群襟吹向一侧。然而叶子摇了摇头。
我知道叶子的心思,便就此作罢。
(五)
期末段考很快来临。我拿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大部分是B或C,总归是没有挂科。叶子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几乎全是A。班里的同学这才认识了叶子。于是一下课就有不少既功利又用功的女生围在叶子周围。叶子仿佛一下子有了人气。大家开始打听有关叶子的消息。包括学习方法啦,饮食爱好啦,喜欢的电影明星啦之类。据说还有某个高年级学长因此暗恋过叶子,大家一致咬定此事必成,因为那个学长既相貌英俊又出类拔萃,还是校学生会的成员,属于万千女生追捧的那种男生。为此还有不少人吃醋,比如班上的学委。大家因此又生发出许多关于叶子和学委之间的感情对决的故事。这些充斥在气泡中的故事给暑假前的寂寥时光增添了不少乐趣。叶子会弹钢琴的事也不胫而走,不少人希望叶子能在期末达人秀上出场,然而面对这些,叶子只是摇摇头。
我和叶子依然走在一起。无所不谈,无话不说。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冷漠的女孩,叶子自然对我也有此类意思。但我们又对这一点彼此心照不宣。叶子只是及其自然地接受我为她做的一切,并且极其自然地走在我的身旁。
我依然留意着钢琴的事情。我觉得,如果钢琴的事情有了结果,就能够再次听到叶子的琴音。我暗下决心,在叶子再次弹琴之前,绝不表白。我还把这个决定写进了自己的日记里。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似乎毫无进展。一切似乎都在不断地重复。叶子不断地跟我走在一起,钢琴的事情不断地毫无头绪,我不断地等待着什么,直到那个合适的时刻到来。
(六)
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天,同学们早已回家避暑,学校里空空荡荡,唯有我一个人漫步于空空的教学楼中。一间又一间的空教室缓缓从我身边滑过,一扇又一扇的窗户从我身边经过,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那种时间停滞的感觉令人陶醉。我快速穿过高中部,又走了一遍初中部的回廊,最后脚步一拐像文体教室的方向走去。
意识到时,发现自己已在不觉间来到了琴房门前。今天是周三,悠扬而熟悉的琴声从中传出,如同溪水流过山涧。叶子又在弹琴了。我这样想。可是在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叶子今天早已回家去。我突然有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似乎还有某处发生了变化,于是便凑过去趴在门边仔细听,没错,那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质感......是原来的那架钢琴!这清脆的音色是叶子原来弹奏的钢琴发出的。我推了推门。门锁的很死。
我想起了那扇落地窗。
我飞快的奔向文体楼的后院,奔向那和小公园毗邻的草坪。绕过公园的外围,周遭树木渐渐退去,那扇反着光的落地窗缓缓出现。窗帘是没有拉上,里边的光景清晰可辨,几乎可以看见叶子坐在键盘前与钢琴起舞,琴音如轻纱弥漫。
“叶子!”我叫着,“叶子!”
但是等我跑到窗前,琴音已然消失了。琴房里空空如也。钢琴盖得严严实实,仿佛不曾有人来过。可是刚刚明明有人在弹奏。我不知所措。一阵风吹来,草坪上的青草向一侧拂去。
凌晨四点四十分,梦醒了。
我从床上下意识直起身来,T-恤被汗水浸湿裹在身上。我脱下来然后检索衣橱,很快便换了件新的。之后我打开房门,摸着黑去厕所小便。黑乎乎的卫生间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打开电灯开关,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我一边小便一边盯着镜子看着自己。母亲轻微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家里静悄悄的。
回到屋里后立马摸出手机给叶子发微信,急于想把钢琴找到了的消息告诉叶子。开学后又可以弹钢琴了!但是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才发现原来那一切都是个梦。
为什么是梦而不是现实呢?
我望向窗外。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叶子在那条林荫道上走着。不过叶子显得有些拘束。斑驳的树影投射在石板路上,叶子走在我的身边。
“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叶子停下脚步,“你听着。”
“嗯。”
“我下学期就不来这儿上学了。”
“啊?”
“没什么。我学籍本来就不在这。只是因为家里的需要临时逗留此地......转走很正常的嘛。”叶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可是,”我说,“你好不容易才适应这里。”
“别这么说......”
“你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的朋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你说的这些,”叶子说,“我都懂。可是我家里人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希望我发挥优势。”
“什么优势?”
“我转进的那个地方升学率比这儿要高。而且在当地我也可以在升学考试中获得加分。这样的话考学有很大的便利。”
“你这么看重这个?”
“不,”叶子说,“我家人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想走。但他们说我还不懂,不能因小失大。”
“什么叫‘因小失大’嘛!这里的一切难道就不重要了?还有钢琴呢,那件事情我们还没解决呢,我们要一切找回钢琴的对吗?”
“是......但是恐怕我不能陪你一起找了。这事情已经说定了。”
“那你就抗议,你离家出走,大不了住到我家来。”
“这叫什么话呢,”叶子嗤嗤一笑,“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你都要走了啊。”
“是啊。恐怕是这样。”
“真的没有挽回的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吧。”叶子盯着我。
“什么?”
“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凑过去,叶子却朝我的脸上撒了一把沙子,随后转头便飞也似地开始逃跑。我奋力朝叶子追去,可是叶子跑的更快。和梦境不同,现实中的我们那天沿着林荫道一直追逐到日落,最后都气喘吁吁地瘫倒在草地上。
(七)
我望向窗外。
远方的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微明的晨光下是成片的楼房群。城市中一天的喧嚣即将开始,人山人海,车来车往,叶子就在我不知道的某处开始着她的生活,而我也要投入到和以前一样的生活中去,尽管怀念,但生而为人,无可奈何。
为什么有那么多事情无法挽回呢!
我在微明的天宇中看到一轮浅浅的弯月,脑海中浮现出叶子宁静而甜美的微笑。在清晨的寂静中,我想象着叶子的手在琴键上起舞,黑键与白键交替起伏,琴音如泉水般涌出。太阳渐渐升起,天空渐渐变亮,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慢了下来。
我想起那诸多值得纪念的回忆、理应珍惜的时光以及那句无法完成的诺言,想起叶子的到来与离开,想起今后与未来。我打开日记本,把其中的一页撕下来,折成一只纸飞机,用力朝窗外丢去。
只见飞机在晨风中摇曳了几下,随即向楼底一头扎去,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