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詹姆斯·布朗特有首歌,《1973》,唱的是一个英国小伙,跟一个酒吧女郎的故事。画面感很强,午后慵懒的酒吧,昏黄的色调,阳光从窗户斜穿入户,室内吧台上,三三两两的客人,听着驻场歌手的民谣,轻饮杯中美酒。

话说1973年,那一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刚刚落成,李小龙在台湾猝然离世。那一年,江青风头正劲,王洪文被选为共和国的副主席,各省市县乡的街头巷尾,一定不停歇地播放着领导指示。

今天要讲的不是这些,而是老妈的1973,五光十色的酒吧,那可是从没听说的东西,中东战争、歌剧院、李小龙也是遥不可及。如果不是我的记录,她的这一年,就像老屋窗台上的一粒微尘,无人提及,更无人在意。

1973,老妈18岁,她最关心的一件事,不是村头大喇叭里的领导指示,也不是报纸上的国际风云,而是顶小顶小的一件事——自家的烟叶,准确地来说,是碎烟叶。

那年她应该扎着两个马尾辫,个子不高,圆脸,还带着些婴儿肥,穿着自己裁的衣服,蹬着自己纳的布鞋。

每一年的夏天,太阳最烤、村庄最热的时候,是烟叶丰收,全村炕烟叶的关口。妇女老幼都躲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一些被评为“技术员”的劳力们则留守烟炕,在蒸笼里把控烟叶上缴前的最后一关。炕里热气蒸腾,烟叶的辛辣融进汗水,蜇得人睁不开眼。

烤好的烟叶会散发浓烈的香味,其味厚重绵长,一家人把烟叶码起来收好,留待日后上缴。老妈的活儿,是用扫帚收集散落在地的碎烟叶,担去集市售卖。临近的桐河街不产烟叶,烟民又多,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碎烟叶很畅销。

外婆家没闹钟,大概三四点钟,老妈就用扁担挑起四十斤碎烟叶,带着一杆秤出发了。同行的有一位表姐,还有一个四川来的年轻媳妇。

外婆家在村子的最西头,院墙的西边、屋后,是一片乌泱泱的杂树林。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鸟虫具寂,四野的天际,闪着几颗孤冷的大星。

门前一条狭窄的土路,月下白白的,向西是一个小坡,一路通往遥远的桐河街。

这一走就是二十里,路过几十个村庄,那时的乡间河流还很汹涌,月色里黑水波动,大道小道皆土路,白天被太阳暴晒之后,龟裂出无数细纹。村子们都在沉睡,村里高树林立,村外原野广袤,风停云住,偶有犬吠鸡鸣。几个人走上岗地,又下高坡,路旁野草弥漫,没几里,布鞋就湿了。

这一路,好长啊,不过18岁,正是向往成人,想要用做事证明自己的年龄,夜路赶集的挑战,更像一道艰难但引人热血的关卡,几个年轻人顶着星月,踏着露水,靠着心里的这股子劲儿,一往无前。

当走过糖厂那个高高的红砖烟囱,便看到桐河的寨门,还有寨门前,那座古旧的老石桥了。

桐河街的集市,是个丁字路口,老妈他们赶到的时候,通常会在丁字一竖的南端,供销社的门口摆摊。桐河是逢双集,附近村子的人,有的天蒙蒙亮,有的刚吃罢早饭,就背着袋子来赶集,一袋盐,半斤红糖,一斤肉,一瓶酱油,这都是正事!

舅舅是村里的技术员,烤的烟味儿正,颜色尤其漂亮,虽然是碎烟叶,但金黄灿烂,货真价实,看着就喜人。街上的烟民们很快聚拢过来,挑挑捡捡,先挑大片的,抖掉细末灰尘,过秤买走。也有的街痞凑过来,或卷烟,或拿出烟袋来一锅,说是尝尝看,通常过了烟瘾,又眯缝着眼,踅摸到别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最后彻底褪去清冷,开始散射毒辣的白光,赶集的人来得快,散的也快,中午的时候,街上就没什么人了。

烟叶这会儿也卖完了,4毛5一斤,一趟下来,扣除损耗,大概能卖十几块钱。大家并不吃午饭,不是不饿,在街上吃饭,那得花多少钱呐!只是买点小吃,通常是2毛钱的糖果,嘴里含一颗,带着倦意,还有空空的一根扁担,走回自己的村子。

除了烟叶,老妈也卖过几次杏,自家院里产的,小孩拳头那么大,圆滚滚,黄灿灿,蒙着细细的绒毛,杏尖儿一抹粉红,一毛钱一个,非常畅销,一趟能挣三十多块!挣的这些钱,会拿回去补贴家用,那时舅舅已成家,有了小孩,一般会给大人小孩扯些布,做几套难得的新衣服。

1973年的妈妈,肯定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会走什么样的路,嫁给什么样的人,不会想到自己会落户到桐河,生下好几个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家,流了无数的汗水和眼泪。孩子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晃长大了,那个最小的,不成器的,又辗转到南国的一座城,结了婚,有了孩子,她要千里迢迢的赶过来,60岁的年纪,在这里艰难地学习、适应,熟悉一条条街道,认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那个星夜起身,赶往集市的18岁姑娘,走啊走的,成了离家四千里的白发婆婆。

饭后聊天的时候,老妈常会提到以前村子的人和事,偶尔也会聊到昨晚的梦,梦里通常都是小时候,会梦到村前村后的池塘,院里的果树,会梦到很多故去的人,他们鲜活生动,宛如生时。梦里的外婆外公正年轻,自己还是不经事的小姑娘。

人生啊,真像一场热闹绵长的梦,不经意的,人便老了,梦醒开始怀念,梦里的年轻。


1973_第1张图片

左一,老妈,1972年左右


1973_第2张图片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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