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余天
等青草拿到离职证明已经是一个半月后,她最怕大伯和母亲知道这件事,还好不知为什么韩总劝归劝,并没有向大伯说起她要辞职的事。青草也没有向姐姐青燕和余天透露一个字,她总觉得青燕是老妈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卧底,余天是大伯和堂姐的卧底,反正都是用一个鼻孔出气。
余天是在工商局上班的堂姐青然的同事,也是堂姐介绍给青草的对象,在单位做着一个小官,有点实权,个子不高,戴个眼镜,人看上去还挺斯文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饭局上。堂姐有心介绍余天给青草认识,正好赶上有人请余天吃饭,那人她也认识,就顺便带着青草一块去了。
青草知道堂姐要带她去相亲,有点不情愿,她更加抗拒的是这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饭局,本来不想答应,又怕堂姐添油加醋地告诉大伯说自己怎么不听话,条件多好的一个男孩怎么不知道珍惜,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天青草穿得是一身淡粉的职业套裙,里面衬了一件珍珠纽扣、带小荷叶边的白色衬衫,头发挽上去用简单雅致的发卡扣着,余天一见她眼睛就亮了。
这样的饭局余天一向很享受,他喜欢权力,喜欢地位,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加上青草在旁边,他的兴致格外高,有意无意地夸耀着自己的本事,就像一只雄孔雀像心仪的雌性尽可能地炫耀着自己还不算丰满的尾羽。
比起饭局上其他人的世故圆滑,青草显得那样纯真美好,一切礼数均点到为止,没有丝毫做作之嫌。看到青草偶尔流露的羞赧笑容,余天一度陷入对过去的怀想愣了神,他想起大学时在校园樱花树下见到的那个后来只能一直暗恋的女孩,瀑布般的黑色长发,粉色的小发卡,粉色的长裙,羞涩的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女孩还总是在自己的梦里出现。
他又想起前段时间听到的传闻,那个女孩毕业后便做了小三,跟一个大款生下孩子后又离了婚,拿到一大笔财产,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那股清纯劲了,他心里多少有些怅惘。
青草的出现让他欣喜万分,此刻他终于想通,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这种类型的女孩。不论在学校里还是工作后,他也见过不少清纯的女孩,但总打动不了他的心。对于装清纯的,他自然能一眼看出来,还有一些女孩确实是真清纯,但总带着一股傻劲,笨笨的,这只是“单”纯而已,让人提不起兴趣。
还有一种女孩,她们把教养、气质、智慧等美好的东西都与清纯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眼神透出的光芒都和别人不同。眼前这个已经进入社会三年的女孩就是这样,他喜欢她严肃职业装下依然纯真的一颗心,喜欢这股出淤泥不染的劲儿。余天坚信,即便这个女孩以后为人妻、为人母,她给人的感觉也还会像今天一样。
余天对青草算得上一见倾心了,其实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半正式的女朋友,看到青草后突然觉得自己要纯情一点才配得上这个如蒸馏水般毫无杂质的女孩,于是决定全心全意追青草,便不再和那个女孩联系。
他也自认为青草没有理由拒绝他,从那天饭局过后,一到周末总开着他那辆擦得铮亮的雪佛兰带青草去城外兜风。可青草总觉得余天身上有股自己不喜欢的劲儿,看上去是蛮斯文的,但骨子里好像并不是这样,可说讨厌吧,也谈不上,具体什么感觉她也说不清楚,所以迟迟没有和余天确立恋爱关系,经常找理由不去赴约。
余天好像吃准了青草很在意堂姐和大伯,一不满意就打小报告。有一次青草刚拒绝了他出去吃饭的提议,没几分钟马上收到大伯的电话,噼里啪啦地教育她一顿,弄得她哭笑不得。
现在辞职了,青草不知道余天会有多大的反应,但来劝她别辞职是肯定的,两人还没好到有事得商量着办的地步,干脆不说。通过和余天的来往,她也想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另一半。
青草从不敢轻易说“爱”这个字,更没想过何时走进婚姻,她只知道有“爱情”这么个东西,听说很美好,却没有见过它美好的面目。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差,还是从姐姐青燕开始记事起,父母就几乎每天处于吵闹的状态,母亲急了会扑上去挠父亲的脸,父亲开始多半时间是躲出去,发展到后来就干脆大打出手,母亲也不甘示弱,两人半斤八两的水平,身上都经常伤痕累累。
青草和姐姐从小就处于被忽略和疏于照顾的状态,母亲在家时便抱着姐妹俩哭诉自己的不幸,哭诉完也会经常性离家出走,父亲也一天到晚不着家。姐妹俩自己照顾自己,饱一顿饿一顿,有时隔壁阿姨来帮忙做几天饭,一看到姐妹俩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嘴里总是重复几个字,“造孽啊,真是造孽。”青草上初三那年,爷爷奶奶来照看姐俩。
青草发现,父母吵架是从老一辈那里遗传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动不了手,嘴仗倒是修炼到更高层次。开始青草还着急劝架,发现没有一点用处后干脆不再吭声,他们吵到激动处站起来大声对骂,青草照样能饭吃得喷香,作业做得专心。
以前班上同学有早恋的,现在的同事也有很多成家的,青草还没有从哪一对情侣或夫妻身上看到过“爱情”这个东西。
小时候听母亲和别人八卦,大人之间聊得最多的便是哪家的谁谁有外遇,哪家的谁谁被捉奸在床之类。同学和同事有时来向她倒苦水,也无非都是些让人不舒服的事。大伯和伯母在一起那么多年,物质不缺,感情上却也只能算凑合着过。堂姐青然一心要找个既有钱、权,又爱自己的,不知换了多少个男朋友,到现在还没找到满意的。
还有姐姐青燕,工作倒是听了大伯的安排,对象死活要自己找,结果找到现在的老公李乐民,对姐姐不错,但是学历低了点,家庭背景不让大伯和母亲满意,两人紧紧抱成一团和家人斗争两年终于修成正果,现在倒开始整天互相看不顺眼,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再加上姐夫想早点要孩子,姐姐却以两人经济条件有限,孩子生出来会跟着受罪为由不肯生,拌嘴也成了家常便饭。
青草看到的所谓爱情与婚姻似乎都是几种状态之间的转换,一会两人好得如漆似胶,一会像仇人似的恨不得杀死对方,时间长了便只剩下麻木。猜忌、吵架、出轨似乎是爱情与婚姻的常态。她更习惯于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没想过让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
她还没有爱过一个人,上大学时也试着和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男孩相处,但脑子里总闪现着父母吵嘴打架的样子,于是找不到爱的感觉,还没有开始就落荒而逃了。
青草后来知道,姐姐不敢和比自己更优秀的人谈恋爱是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没有自信的表现,而自己迟迟不敢走入爱情也是同样的问题,那个常出现的孤立无助的梦境正是自己潜在心理问题的另一种体现。
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让她觉得男人和爱情一样是靠不住的东西,她凭直觉在搜寻可以完全信任的男人,但找不到,于是她把自己的心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壳,没有人可以撬开壳走进来。
她知道,两性之间的爱情很难长久保鲜,她不相信即便没有了爱情,仅靠着承诺与责任,两个人还可以携手走下去。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之一,尤其放在男人这种雄性动物身上,更是如此。
现在余天强迫性地要和她相处,她并没有完全拒绝,潜意识里想尝试走出打小以来别人的爱情与婚姻给自己带来的阴霾。如果找到一个人可以依靠、撒娇,可以轻松一点,也许是件不错的事,但有时看着坐在面前的余天兴高采烈的样子,总觉得他离自己很遥远。余天充沛的精力与热情不能带给她丝毫的温暖,她甚至觉得这个人很冰冷、很陌生。
余天当然不知道她的心理问题,也没有想过找出青草不肯和自己牵手的真正原因,只以为她是在假装矜持,于是每次都自顾自地表演着,误把青草迷茫的眼神当深情,永远都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注定不幸福或会离散的爱情与婚姻就是这样,以为给予了对方喜欢并需要的全部,却不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感觉,都是虚假的表象,其实从来不了解对方真正要什么,从未走进过对方心里。
青草离开公司的这天,场面还是蛮温情的。同事们都来送行,合影留念,大家都说着客套的离别赠言,只有江姐一言不发,眼眶从始至终红红的。
青草是主角,但却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不知该表现出难过还是开心,她向来不习惯客套。三年了,感情多少都有,但心里欣喜大于难过,对冲出牢笼的自由的向往终于在这一天实现了。
送行,开心的都是要奔向未知新生活的人,只留下那些依旧过着老日子的人感慨着(未完待续)